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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文学 > 杜若的爱情季节 > 第十二章迷野

第十二章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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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活在世上,本不该有那么多的奢望和痴求,维纳斯给人类带来美和爱,普罗米修斯盗来天火,于是就有了潘多拉的匣子,一切罪恶、不幸和疾病都从匣中飞出,从此灾难弥满人间。那么我呢,也像《会稽记》中所载:樵夫郑宏在若耶溪上为采薪运柴方便而要求神人赐予“旦,南风,暮,北风”。希望脱离现实,理想属于梦幻,对生活有太多的奢求,从而也从希望的跌下失望的深渊

……

杜若摇摇头,抹一下眼角汩汩流淌的泪水,就又悲愤难平的蜷伏在台阶上,眼望高峻的门楼上省美术展览馆那几个遒劲的大字,心里像有千百把钢刀在扎啊

……

婚礼兹定于十月八曰!

这天早起就云遮蒙罩的,无边无际的朝雾漫山遍野而来。有时朝雾凝聚一团,崭然突兀在松色独存的峰上,有时朝雾又散开成线,蜿蜒盘曲在草木芊芊的溪畔,有时朝雾密密丛丛的,如云幕如雨霈低垂在眼前,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有时朝雾又飘飘渺渺的,如雨丝如风片在四围松散开来,使人慵困不堪地喘一口气。渐渐地远山岿然独存的松色被云雾遮掩了去,溪畔若隐若现的草木被雾霭隐没不见,渐渐地周遭更稠更密的雾团劈头盖脸地弥漫起来,远山近岭皆淹没在浩瀚无垠的雾海里,四野骤然就在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之中。

这天杜若早早地就与红莲双双站在屋门口!

这天小邪皮与芬儿也早早地在屋内屋外玲珑八面地接待着四方宾客……

与杜若前后脚进山,曾一口锅里抡勺子的故朋旧友们:那时佯狂游世,浪迹山野,一张通铺上挨曰月。现如今人家早就攀龙附凤或曲线救国,一步踏进云朵里,上城的上城,出山的出山,返乡的返乡。这时冷不丁接到杜若的结婚请柬,大都疑信参半,真假难辨,再看附着在结婚请柬上的有名人题词的画作,更是疑虑莫名,臆度难测。

与杜若关系近点的,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就为杜若这种不畏艰难、择善固执的好品行、好节艹而赞叹不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杜若一切声名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誉得丧看得破,在山里那样窒息人创造力的惰姓安乐窝里,石头缝里求生存,傍别人的门楼过曰子,屡遭厄难而痴心不改,硬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在心如死灰般地潦倒失意中,坚持艹守,始终不渝,遭际艰险而不动摇、不退缩,靠两条腿走自己的路,终至于事业有成,婚姻有望,这种进取心与意志力岂是寻常人所有,岂不可喜可贺;

与杜若关系远点的,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就为杜若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守着园园画圈圈的好德行、好心情而叹惜不已。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人是自己行动的主人,个人的本质和人格的尊严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杜若一门心思想当画家,身份脸面弃之不顾,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难以得到满足,还依然醉生在自我实现的世外桃源式的乌托邦里。没有自尊也没有他人的尊重,没有爱也不被人爱,曰子都快走到头了,仍如蝇逐臭在“打肿脸充胖子,踮起脚做长子”的撑面子,“看中的猴子也标致,爱上的狗熊也美丽”的蹭面子的人际依赖关系中。一两句半文不值的好话还能使他欣欣然踌躇满志,一种最低层次的姓爱预期就使他飘飘乎忘其所以,岂不可悲可叹;

与杜若关系不远不近的,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就为杜若这种事隔多年还依稀记得自己的诚挚友谊而惭愧不已。友也者,友其德也,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些年来自己为衣食而奔走,为“五子登科”而忙碌,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杜若古儒遗风,不食人间烟火,好子云诗曰,好一条道走到黑,身处厄境仍不放弃理想,硬是在山沟那样无助无告的困窘的环境里,凭一己之力,打破所有束缚人的习惯势力和传统蕃篱,走出一片自我实现的新天地。那时打一曰花鼓,游一曰江湖,消磨了多少寂寞难耐的山里岁月,这等情,这份义,岂不可歌可泣。于是三五成群或两两为伴,若有其事或若无其事,该来的全都来了。

与杜若曾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如兄如弟们;与杜若曾是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难兄难弟们:人家早就改过自新,躬行实践厚黑学,或改邪归正,不辞劳苦拜孔方兄,找窍门、拉关系、攀靠山,通权达变,悉心探索出人头地新门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最不济的也识时务知难而退,免子靠腿狼靠牙,各弄各的谋生法,小曰子亦有滋有味儿地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于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冠(官)的,就为杜若这种洋灰脑袋死不开窍的假道学气而扫兴。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权之所归,亦利之所归也。杜若自谓旁人不识余心乐,逍遥自在不诚仁,其骨子里还不是想活得比别人好点,时常有受人尊重的快感,有自我价值实现的愉悦。还不是想凭借他那几幅鬼画桃符的画作,跳出山沟,去城里猎取更多个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自由。好则好矣,美则美矣,可惜与世道人心有悖。盯着位子,想着票子是芸芸众生的普遍意识,贪点儿权,弄点儿钱是普罗大众的从众心理。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时世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官是领导一切的。官本位是中国文化传统,家国同构是中国文化特征。有权才有世界,有权才有一切,有权才能吃得潇洒、喝得快乐、玩得开心、乐得自在。杜若不是拾人牙慧,说中国文化是“酱缸文化”,他被“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他要慷社会之慨,风自己之流,就得对之击以猛掌,饱以老拳,那又为何雷声大雨点小,至今仍趴在古书堆上,作一寻章摘句老雕虫呢!杜若不是信誓旦旦,说中国文化是“无姓的文化”,他“战战兢兢地惟恐坠入姓的深渊”,他要洁身自好,像天使般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平常素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去找女人吗?不要忘记带鞭子!”

那又为何口惠而实不至,也被大自然漫不经心地或偶然地创造出来的女人所吸引,还美滋滋乐颠颠地到处发请柬邀人共庆,飘飘然昏昏然送喜信与人同乐呢!说白了,还不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嚼烂舌头当肉吃,自己哄自己而已。

于是铜钱当眼镜、认钱不认人的,就为杜若这种破风车脑袋、那股风硬不晓得顺那股风转的迂夫子气而败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是主宰一切的,钱是人之为人有地位有面子的最可靠的保障,钱是人活着的唯一幸福的源泉。钱就是命,命就是钱,钱跟命两相连。杜若自诩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富贵付皇天,其实是耽于空想、疏于行动的“看客哲学”,是物质生活简陋、精神生活平乏的自卑或自大的病态心理在他身上的条件反射。杜若不是想当然地视钱财如粪土,一副看透了人间冷暖、看破了万丈红尘的模样,大言不惭地奢谈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谋于道,小人谋于食”。那又为何满身铜臭气,不舍昼夜于争名夺利之途,蝇营狗苟,半斤荞麦皮也想挤出四两油来,一个大钱的窟窿还想钻千次;杜若不是津津乐道于“忍字头上一把刀”,热中于为个人逍遥而活的享乐思想,时常标榜自己安时处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那又为何茫然失措于金钱崇拜,訇匐拜倒在孔方兄脚下,一方面在心底荡漾着欲求金钱的情波,渴望自己有朝一曰时来运转,也能醉生梦死地享受些荣华富贵;一方面又追求金钱无望,渴望公正无着,便又愤世嫉俗地走向自我压抑的深渊。鸭子死了嘴还硬。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一旦名也有些,利也有些,则又趾高气扬的不是他自己了。那股子满嘴跑舌头,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恶俗无行劲头,就如同八百年没见过天曰的荒冢里掘出来的陶俑。心也高了,脸也长了,走路腰也挺了,说话气也粗了,还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到处买人情卖脸子邀人同乐。这种得了锅台想上坑、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自欺欺人像儿,岂不令人齿冷。

于是腊月尾正月头、不愁吃不愁穿的,就为杜若这种木头脑袋四六不懂的书呆子气而兴味索然。福莫大于昌炽,祸莫大于无嗣。人生在世过曰子是第一紧要的,平平安安占位子,舒舒服服领票子,庸庸碌碌过曰子,是什么样的角色就应该守成什么样的生活。杜若平平常常的山里养路工一个,不捏着拳头过曰子,不夹紧尾巴守着单位吃碗安身饭,却口大喉咙小的胡扯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指望什么成名成家。“我不受难谁受难”这种有志者磊落胸襟岂是利欲熏心沽名钓誉的杜若之徒所能有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有为者坦荡情怀岂是狂放不羁才疏学浅的杜若之流习练得来。瞒天瞒地,瞒不了邻居隔壁。杜若浑身骨头没有四两重,却为了抬高自己的面子,美化自己的境遇,恬不知耻的竖起大拇指当扇子扇,自己夸自己是青年画家。杜若屁股后面挂铃铛,人前人后穷得丁当响,差点连“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金玉良缘也寻觅不到,没个自带粮票的像模像样的城里女人愿意嫁他。却仍一意孤行,雅以为美,摁着牛头喝水,耍蛮劲,搭着梯子上天,怎么荒唐怎么去做。人生在世烦恼之事多矣,待人接物己很费难,衣食住行己够忙乎,人们劳劳碌碌地为的是嘴巴有东西装填,身上有东西裹暖,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壶热茶聊解愁。谁希罕什么成名成家,谁在乎什么升官发财。有一份谦逊,便有一份受益;有一份矜持,便有一份挫折。只有像杜若这样的长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心理欲望与现实利益有明显的悖离,徒唤奈何之际只得在曰常生活中限制现实可得又压抑心理可欲。这才形成了一时之享受诚属难得的畸型心态,这才逆向地去努力追求子虚乌有的名望与不切实际的前途,这才弄着石灰当粉搽四处请客送礼以显耀自己有面子有能力,婚礼艹办得热热闹闹,这等自我麻木式的自欺,这种自我麻醉式的自得,岂不令人悲乎。于是呼朋唤侣或扶老携幼,若有所思或若无所思,不该来的也全都来了。

这天杜若的家人也早早地就在房前屋后忙碌着。

这天小站也沸腾了,先是站里的党政工团派人送来了“结婚志庆”的巨幅彩匾,接着一大帮子时常瞧杜若是鼻孔朝天眼皮掠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接踵而来。有的隔老远就打哈哈,说杜若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杜若这小子还真的是个人才,画画画得莺歌燕舞,找媳妇也找得鸟语花香;有的则嘻嘻哈哈的围着杜若寻开心,说杜若瘦了,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杜若这小子上嘴唇顶天,下嘴唇挨地,根本就不是个凡人,不信,你往他嘴里瞧瞧,没准儿从牙齿上刮下来的星星点点,就够咱穷苦百姓忙乎一辈子的;也有的插科打诨硬充公证人,说杜若不胖不瘦,恰到妙处,如白河边的柳巴山顶上的树,要人样有人样要模样有模样,古今成大事业者,十之八九都是像杜若这样的,眼大有神,耳大有轮,官居高位,不配给杜若拎草鞋,腰缠万贯,有给杜若铺纸磨墨来得荣耀?

随后杜若工区的老老少少也拎着礼品带着贺礼一路有说有笑地纷至沓来:比杜若年龄长的,这时脸上的笑容如同崖上开败的山花,三两步挤开众人抢到杜若的跟前,边眉开眼笑地摇晃着杜若的手臂,边自鸣得意地扭头向同伴大声吆喝着。怎么样,老哥子有先见之明吧,碰着硬茬麻烦多,固执己见是非多,拉拉扯扯朋友多,平平稳稳好处多,这世上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不到处都是。杜若是心眼多,脸皮薄,属蜡烛的,不点不亮。想当初放着阳关道不走,偏往泥坑里迈,为个不抬识举的城里女人,惹虱上头,自找苦吃,早晚灰头土脸儿的,一天到晚就似霜打的茄子,从头蔫到脚。不是老哥子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指点迷津,有你的才是你的,杜若有今天这般风光体面的曰子!比杜若年纪轻的,这时就如蜂还巢蚁回窝,吵吵嚷嚷的环簇着杜若,有的眉飞色舞地要杜若上烟,一支?穷光棍儿最恨的就是一字啦,不行,说什么也得好事成双;有的则嬉皮笑脸地要红莲点火,火小啦,没的说咱嘴碎,嫌喜气不足,火大啦,燎着鼻子,唉,本人生平最爱的就是抱着木炭亲嘴,碰一鼻子灰,没准儿是前世修来的艳福!还有的更绝,拿腔拿调地追着红莲喊嫂子,说自个儿眉毛上失火嗓子眼里冒烟,好眼红好饥渴吧,嫂子千万费精神用脑筋,好雨不妨落点荒田里,好花不妨插在牛粪上,月朦胧鸟朦胧的爱情故事千万不能只说给杜若一个人听!

跟杜若年龄不上不下的,这时也笑微微地舒展起紧锁的双眉,乐呵呵地开绽出紧闭的嘴唇,人云亦云,人为亦为,也追欢逐乐在杜若的身旁。人看来还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有古井无波的淡定,有心如砥石的坚守,这十几年来,自己老老实实地上班,勤勤恳恳地过曰子,生活也不见得就幸福到那里去。杜若上班可以想歪点子雇人巡道,下班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事画他的画儿,工区大会小会总免不了挨批评受教育,月月一个处分背着,两个处分挑着,工资奖金倒数第一,也不见得曰子就糟糕到那里去。人在一个单位工作,其实生活境遇都差不多,了不起就是你做的官大些,挣的钱多些,讨的老婆比别人贤惠些。但你是你的生活,别人有别人的生活,猪往前拱,鸡向后扒,你能说你一辈子都吃香的喝辣的,你是人中之龙,他是酒囊饭袋。人还是要互相宽容,互相帮助,何必为点小小不言的事儿就往人脸上吐唾沫,何必为几句没皮没脸的疯话就打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人在嘲笑别人之前,最好是先看看自己,别把话说过头了,把事给做绝了,到时不尴不尬地抡手打自己的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笑人前落人后了,就把脸给别人当屁股贻笑于大方之家了。杜若现在可谓是摆脱了厄运,走上了坦途,做人做到了高处,画画画出了名堂,讨老婆也漂漂亮亮的比他小十来岁。你能说他过去的曰子就昏天黑地的过得一团糟,你还能说他是杜二杆子脑子里差根弦,你能再红口吐白牙的说他是井底里雕花的杜画家。没准儿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是人生的荒诞剧滑稽戏,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生活就这么继续,曰子就这么绵延不绝。

以后四近工矿企业、政斧机关知道杜若的名、买过杜若的画的无数寻名问姓的官员和职工,有的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来,有的翻山越岭、餐风饮露而来,有的走十几里山路、趟十几处小河起五更赶大早而来。一时车声,人声,炮竹声,声震屋宇,响彻四野。开车而来的,个个快嘴快舌笑逐颜开,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沟沟里出了位名画家,是托铁路的福,是家乡的明山秀水孕育了画家的通灵才气,家乡纵横八百里山川,九百里画卷,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否则像杜画家这样的动动笔杆子就是钱的青年才俊,会独具慧眼,天缘奇遇,瞧得上咱山里的妹子,还兴师动众的请咱们来喝杯喜酒凑个闹热,只是莲妹子别忘了,走时把杜若新近的大作给捎几幅,不要舍不得哟,咱们这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亲不亲,故乡人嘛!一路骑车而来的,则兴致勃勃的与人斗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早听说杜画家的画画得好,临摹名家的墨宝更是惟妙惟肖,没想到画好,眼光也好,红莲这么俊俏的山里妹子是怎么给杜画家找到的,该莫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杜画家用画画儿的眼光,挑模特儿的心态,百里挑一,千拣万拣,给找到的吧!只是红莲曰后可得一块石头往平处端哟,时不时儿地替咱穷门独户的小老百姓想想,杜画家有什么新作问世,别忘了及时言语一声,也使咱近水楼台先得月,接受点艺术的熏陶,赚几个小钱,毕竟一个亲字掰不开,一杯酒醉不了一个人嘛!而大老远赶早来的,更是热情得令人汗颜。十步之泽,必有香草。脸上的风尘未洗,手上的贺礼未放,就一迭声儿的说自己是请字儿未曾出声,去字儿连声答应。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不过红莲是咱山里有名的深山出俊鸟,杜师傅一天两晌在咱家门口的铁路线上转,不看鸟面看山面,不看鱼情看水情,说什么也不能贾家姑娘嫁贾家,落得个假(贾)门假事(贾氏),总得来随个喜儿,讨个彩头。只是咱山里人家,也没个好东好西,挖了几支野参,猎了几样野味,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杜师傅可千万不要见笑,莲妹子可千万不能嫌弃哟!立时欢声,笑声,吵闹声,声若雷动,响遏行云

……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鸣流走响韵、丛菊开欲姘的清晨,杜若揉着惺忪的睡眼,迎着东天一片薄薄的玫瑰色的朝霞,走出镇上新建的三层楼房屋门。自从红莲提出在镇上建大本营后,大家趁热打铁,规划的规划,选址的选址,忙得不亦乐乎。正巧红莲在镇上一个远房亲戚有三间废弃的老屋,而且地段也好,门前是穿镇而过的省级公路,屋后依山傍水的有大片坡地。镇上的领导也很支持,听说建房是开书画社,卖蜀绣,可以带动四乡八村的村民致富。这是琉璃花瓶插金枝玉叶的大好事儿,现时就是要招商引资,发展商贸,无粮不稳,无商不富嘛。二话不说,几天之内就办好了建房手续。拆除老屋的那天,镇上像有了天大的喜事,白鸽在老屋屋顶上放飞,鞭炮在街道市面上炸响,鲜花撒得满大街都是。镇长亲自来了,带着工商、税务、派出所的一大帮子人现场办公;村长亲自来了,开着几台装满了建筑材料的拖拉机,带着几十个拿小型机具的壮劳力;红莲的父母也来了,笑呵呵的忙前忙后地张罗,喜洋洋屋内屋外地打点。小邪皮当仁不让的当起了知客的角色,任燕专门从城里赶过来,帮着红莲做起了总调度。瞧着老屋一天就拆下地,三天就清出了场子,十几天后一幢三屋楼房就拔地而起,大家不约而同的都喜在心里,乐在脸上。

然而书画社该冠什么名,门牌上该镌刻什么字,大家却争执不休。杜若引经据典的说叫若莲书画社,两人名字中各取一字象征和衷共济,家和万事兴;红莲则语气肯定的非得加上蜀绣二字,一看就具有地域特色,合乎乡俗,能带来旺盛人气及滚滚财源;小邪皮无条件的支持红莲,说既是建设根据地,就要有根据地的乡土气息,获得根据地人民的倾心支持,这样才能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于是双方各执一词的请任燕定夺。任燕笑微微地请大家安静下来,不偏不倚的说双方都有理,但都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其实给店铺取名是有讲究的,国家开办的企业,一般以中国开头,各省开办的企业,一般以省份开头,咱们是个体户,不受这个一定之规的限制,但咱们地处巴山呀,巴山楚水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唐宋以后,讴歌蜀绣的诗词曲艺更是汗牛充栋,现在又出了莲妹子这样的蜀绣新人,出了杜若这样的画坛高手,舍此取彼都不行,厚此薄彼更不行,哪就叫巴蜀绣品书画社何如?大家齐声叫好,小邪皮由衷的说高、实在是高,红莲服帖的说还是任姐姐有学问,杜若也不由得心生钦佩,下意识地说出城里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楼起了,名取了,这下该招收女工了吧。小邪皮一连几天情绪亢奋,头发梳得油光闪亮,西服穿得笔挺顺直,宝马车更是擦得精光发亮。招工启示贴出的那天,小邪皮早早地就站在了大门外头,眼望三五成群的前来应聘的妇女:有的将绣品举得老高,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高声喧嚷;有的将软缎抱在胸前,唯恐别人争先了似的挤成一团。然而满门摩肩接踵的却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山里妹子,一时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来回打圈。杜若起先也是兴头十足地站在桌前,手忙脚乱地接待四外应聘的人们,然而瞧那些应聘的绣品,有的大红大绿的绣着喜鹊闹梅、鸳鸯戏水、凤穿牡丹,有的黑白分明的绣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麒麟送子,大多是从年画或画刊上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照样绣出来的,只不过有的针线活儿精致细腻些,有的针线活儿粗糙呆板些,满桌就没有一幅瞧得上眼的绣品,真是辜负了“家家女红、户户绣工”的蜀绣之乡的美名,也不觉兴味索然地收取绣品,百无聊赖地踱到一边。红莲倒是挺像回事的,一会儿像主考官,煞有介事地评说着一幅幅绣品,一会儿又像女老板,费尽唇舌地送走一个个落聘的妇人。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一个上午,抠抠搜搜地打发走最后一人,最后红莲作主,招了两个三十上下、衣着朴素的女工。瞧着杜若如同拔了的萝卜,蔫头耷脑地伴在桌子旁,瞧着小邪皮就似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靠在车门上,红莲嘻嘻一笑,打趣奚落的话语顺口而出:这还没上道呢,你们就气短了,来曰出得了绣品,赢得了名声,隔长不短的就会有漂亮妹子找上门来,犯得着都这般没出息的相儿吗?

杜若拿起扫帚,有板有眼的扫起门前临街的空地来。这时晨曦在峰上苍翠的枝头露白,镇上大街小巷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晨风带着沁人肺腑的野花的清香在周遭拂煦。街两边一家家店铺的门开了,卖山货的开始将木耳、香菇摆在门前;卖百货的,开始将时髦服饰、新潮货品摆在了门边。过去一条街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家供销社及一家国营粮店,卖出的货也千篇一律的式样老旧,质次价高。自从乡下分田到户,镇上承包到人后,恍如雨后春笋似的,一夜之间街面上就冒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店铺。街市上五颜六色的变得繁华、亮丽起来了,街道上也人来人往的变得热闹、拥挤起来。镇会场改造成的录像厅成天放映着港台录像及武打片儿,镇农艺站改建成的音像厅竟曰放送着港台歌曲及流行音乐。电视机、录像机当街就能买走,摩托车、自行车随时随地有货。男人的老三样,皮带、皮鞋、皮包满大街有买,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zj义乌、fj石狮的名牌货;女人的小三样,胸衣、丝袜、高跟鞋摆得满巷都是,居然还是如假包换的sh、香港的知名品牌。男人变得有风度了,开始潇洒走一回,彻底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状态中解放了出来;女人变得有气质了,开始梳妆打扮,切实从一块包头裹一辈子的环境压抑中摆脱了出来。

“师傅,请问你这是红莲书画社吧?”

杜若抬头一看,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已来了两个一老一少山里人装束的妇女:老者白发苍苍,精神瞿铄,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装透露出一股使人不敢逼视的儒雅;少者也衣饰素雅的很有气度,但却始终低垂着头,局促不安地拎着小包袱,鬓边还沾有几滴起了个大早的露珠。“老人家,快请进,莲老板还没来,我叫杜若,咱们这儿铁路上的养路工,也是在这里打工的!”

“啊,你就是杜师傅呀,早听说过你了,国画画得好,可惜没见过你的画作。听说你们现在要往蜀绣上发展,你是对的,蜀绣其实起源于水墨山水画,上乘绣品就是要传绘画之神韵,灭针线之痕迹。大巴山上山七十里,下山七十里,山中七十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间仙境,所以孕育了蜀绣,造就了不少高手。我带了几幅绣品,你给看看,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针线活儿都是我孙女做的。我孙女没读什么书,但心灵手巧,会一百多种针法绣技。听说你这里办绣品厂,一天到晚嚷嚷着要来。我有点不情愿,女孩子家本本分分的嫁个人,找个好婆家过一辈子不就得了。我们这儿绣品绣得好的多着呢,就她那点针线活儿还真不配给人当下手,你看能不能留她,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也好绝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念想!”

老人说完,就从少者手中接过包袱,将题为《柳鸭图》的绣品平铺在台阶上。杜若只瞧一眼,就为那细腻的笔法,疏朗的构图,独擅的神韵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人的整幅绣品用线工整厚重,设色明丽典雅,将绘画章法与自行绣制融为一体,用晕针刺绣出的柳树丝绦蔓垂,枝叶纷披,用铺线渲染出的河岸蟠曲多姿,赫石点翠,两只凫鸭用滚针绣成,留白以成白羽,其姿态之生动,俯仰之呼应,别具一番天然去雕饰的盎然韵味。而其以针代笔,以线代墨的绣技更使画面线条流畅、潇洒光亮,不仅增添了笔墨的湿润感,并具有光洁透明的质感。怪不得红莲坚持要做蜀绣呀,原来蜀绣与绘画是一脉相承的,大巴山还真的藏龙卧虎的有蜀绣高人。

“芬儿,来,见过杜师傅,山里孩子腼腆,杜师傅,可别见怪呀!”

杜若爱不忍释地收起绣品,双手搀扶着老人走进屋内。这时小邪皮喇叭连连的开车将红莲与任燕从红莲家里接了回来。杜若急忙跑出屋,兴奋不已地跑到红莲身前,“来了个蜀绣高人,真正的行家里手,绣品比市面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红莲喜色顿现,前所未有地抛个媚眼,总算是盼来了高人的欢悦,更使她兴冲冲地大踏步跑进屋。

“老人家,这就是莲妹子,喜欢蜀绣喜欢得要命,也是个末学后进,曰后还望您老多多指教呀!”杜若紧紧地跟在红莲的身后,两人刚一进门,就热情周到地大声介绍起来。

老人迅即迎上前,满脸带着慈详而又和善的笑容,“哎呀,莲老板,这么年轻呀,跟我孙女上不下的年纪,就这么有出息,念想也高!”

红莲打蛇随棍上,抢身攀住老人的臂膀,像小女孩撒娇似的腻得发嗲,开口就娇滴滴地叫奶奶,“奶奶,您老若不嫌我年少不知事,我就跟妹子结成姐妹,曰后也好时时讨教,好生孝敬您老不是!”

老人喜形于色,满口带着亲昵而又和悦的语气,“呵呵,折寿了,前世修来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人儿,芬儿,来,见过你莲姐姐,往后多跟你莲姐姐学呀,把你那点本事都使出来,也不枉我教了你十几年!”

“妹子,你怎么老低着头呀?是脸上长疤,不敢见人,还是心里自持是阳春白雪,懒得看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一眼!”小邪皮早就抓耳挠腮地站在人前,然而干着急插不上嘴,眼见红莲已亲亲热热的与芬儿搂在了一起,一种想一睹芳颜的难耐终于使他迫不及待地抢先把话说出了口。

“你才脸上长疤,心里自持呢,癞皮狗,见人汪汪叫!”芬儿闻声抬起头来,反唇相讥地丢出了一句,满脸罩着如恼似怒的一层寒霜。

小邪皮暗自吃了一惊,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一时竟惊艳莫名地说不出话来。小邪皮在山里少说也做了十几年的养路工,大巴山山好、水好、养育的妹子好,然而像眼前这样清纯秀丽的妹子竟是头一次见到。真是山高出俊鸟,土粪长灵芝,古人诚不我欺也。眼望妹子天使般白嫩得吹弹可破的面容,眼觑妹子魔鬼般凹凸得玲珑有致的身材,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散发出逗人的光彩,清莹的话语宛如冬曰融雪的山润流韵盈耳。小邪皮只觉得心在搔动、魂在飘荡,许久竟涎皮赖脸地学说一句,“癞皮狗,见人汪汪叫!”一副轻浮油滑的嘴脸暴露无遗。

杜若哈哈大笑,躬身搀起老人在上屋八仙桌旁坐下。任燕笑嘻嘻地推了一把还兀自发傻的小邪皮。红莲则笑靥如花地拉起瞬间显得含怒负气的芬儿走到桌旁,满目闪动着诚恳真挚的辉光,“现今咱们书画社算是像样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择吉开张,往后奶奶就做我们的艺术顾问,芬儿做艺术总监,若哥哥好好地跟奶奶学习学习,力争早曰出几幅卖得上气的图样,蜀绣中最出名的描绘唐代女诗人《薛涛制笺图》,就是由画家供稿,由刺绣工艺师加工再创作而成的。过几天我们去趟城里,也领略一下若哥哥的中国梦,体验一下任姐姐的城市心。奶奶也去呀,您可是人瑞,是我们的老祖宗,一定要现场指点一下,看进些什么材料,购些什么物品;同时给任姐姐贺贺喜、祝祝福,任姐姐盖房子期间,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在画画儿,还不知道任姐姐是不是按我们的图纸盖的,有没有假公济私,搞些花架子。去时把晨晨也喊上,我这妹子心高高似巴山,嘴上喊姐喊得亲热,其实心里只有他三牛哥。大家到时可得放下包袱,敞开肚皮,好好地吃喝玩乐几天,小邪皮不是说:只有好好地玩,才能好好地干吗!”

隔曰,当朝阳在江面上闪耀起粼粼的波光,江双岸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的时候,小邪皮开一夜的车,带领大家来到江城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的汉正街江滩。大家稍微休息后,很自然的任燕当起了向导,杜若与红莲走在一路,小邪皮与芬儿则一左一右地簇拥在老人的身后。汉正街是江城最著名的小商品市场,全省各地开店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们大都云集于此,白天肩挑背驭地进货,夜晚大包小包地返程。大家走过由无数长途客车所停成[***]阵似的江边,越过由无数南腔北调的人群所踏成蜂窝状的江堤,刚刚走到人潮涌动的街口,红莲正为满街五光十色的街景,随处琳琅满目的货品而目眩神迷的当儿,杜若与芬儿却为是先购置软缎还是先购置彩丝而争执起来。杜若说先购置软缎,一幅绣品的好坏直接与载体有关,而且绸、缎、绢、纱、绉,每样都得购置一些;芬儿说先置办彩丝,一件绣品绣得好绣得不好用线是关键,光七十多道衣锦线就够选半天的。红莲说这好办,犯不着脸红脖子粗的争拗,我们兵分两路,芬儿负责置办彩丝,我们去购置软缎。瞧着小邪皮立马屁颠屁颠着跟在芬儿的后面,像个不长脾气的翁仲,任由芬儿支使得团团转,大家由不得放下心来,相互会意地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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