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朱棣走近,他就立即走了上去:“四哥。”
后头朱榑还盯着陆长亭嘴角那抹笑容,突然间觉得有点儿抽离不开视线。
陆长亭看了一眼天元帝和天保奴的尸体,颇有些遗憾:“若是死了,价值便要打个折扣了。”陆长亭说的可是实话,这时候北伐可不是拿人家的人头当战利品。这时候洪武帝所倾向的处理方式,乃是将这些北元皇室都带回去,然后让他们对外表示归顺,同时大明再表现出自己的慷慨,以说服其他人都投向仁慈的大明。
因而北元的俘虏还真不是能轻易动的。
若是能将他们都活捉回去,洪武帝面上定然是喜笑颜开,挡也挡不住。不过现在嘛……倒也还好……
毕竟朱榑这个背锅的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都是为营救朱榑而去……这为了救弟弟,燕王事急从权,也没有什么不妥。
能以此劝降其他残元势力果然重要,但儿子更重要嘛。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朱棣可不能在洪武帝心中留下不顾手足的形象。
所以朱棣这么“莽撞”一回,是最恰当的选择。
陆长亭和朱棣都深知这一点,那么为什么还要说这话呢?这话当然是说给朱榑听的,好让朱榑也知道,别人为了救他这个货,到底付出了什么。
不过等话说完,陆长亭都迟迟没有听到朱榑出声。
刚才他直接拿迅雷铳往朱榑的方向轰,按照朱榑的性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忍不住大骂了吧?这么沉默难道是被吓坏了?
陆长亭和朱棣匆匆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拿目光扫向了朱榑。
他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朱榑的面部表情,并不呆滞啊。
不像是吓傻了……
而下一刻,朱榑便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哦,看来不是吓傻,这是正处在强烈的羞耻心之中呢。
陆长亭见了他这副模样,顿时心情大好。
陆长亭出声道:“齐王殿下要知道,方才我之所以使用火铳,的确是因见那北元太子已经走近,眼看着便要对您不利,我这才下的手。方才齐王没有吓坏吧?”
朱榑慢慢将头转过来,低声道:“……无事。”
陆长亭顿时更觉得惊奇了。朱榑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就这样简短的两个字回应了他?
“为了营救齐王,实乃事急从权,还望齐王谅解则个。”
“……本王知道。”朱榑低声道。
陆长亭再度觉得惊奇了。朱榑是脑子出了点儿问题?还是经历过这么一次生死的磨难,朱榑终于学聪明了,知道不要轻易锋芒毕露,暴露出自己那愚蠢作死的一面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陆长亭这时候都得保证,等回到军营之后朱榑不会乱说,整件事万无一失。
陆长亭随即笑道:“当然,齐王是被北元贼子设下的奸计所蒙骗,才会误入这里中了埋伏,之后燕王寻到此处时,齐王虽在北元贼子手中,却丝毫不肯屈服,顺了北元丞相的心来诱骗燕王。齐王真真一身傲骨呢。”这也是陆长亭早早就想好的说辞,朱榑这样爱面子如命的人,绝对不会愿意丢脸。
所以呢,将他的错误说成这样轻描淡写的模样,反而夸大他的“骨气”,这应当是朱榑所需要的。所以作为代价交换的,便是朱榑不能再在外说朱棣待他如何冷漠的了……因为要描述朱棣的冷漠,就必须得描述他被人挟持住的详细过程,朱榑不会愿意亲手捅破自己面子的。
这也正是陆长亭之前的自信。
他相信朱榑会很愉快地和他达成共识,会很愉快地帮着他们说话。
毕竟不想丢脸呢么。
只是陆长亭没想到,此时朱榑会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问:“当真吗?”
陆长亭就跟哄小胖子一样的语气说:“当真。”
朱榑就此闭嘴不再说话了,他微微垂下目光,像是思考什么去了。
陆长亭斜睨了一眼,虽然心中仍旧好奇,仍旧觉得这朱榑怪异得很,不过陆长亭觉得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再耗费时间在朱榑身上了。
于是陆长亭回到了朱棣的身边去。
而朱棣一早就对朱榑有所不满了,尤其是见陆长亭在他身边说了那样久的话,脸色便愈加的冷了。等到陆长亭朝他走回来的时候,朱棣又深深地看了陆长亭一眼。
陆长亭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回营!”朱棣高声下令。
众人押着北元的士兵快步撤出了山林。
陆长亭走到林子外的时候,突然回身看了一眼这个地方,道:“这里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天元帝想在这里设下风水阵来扰乱我们的心神。却没想到这样的一处阴宅,却成了他和他儿子的葬身之所。”
陆长亭话一说完,程二马上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低声埋怨道:“小长亭啊,原本我这还沉浸在喜悦中呢,你这话一来,硬是让我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陆长亭没好气地道:“那是你心志太差。”
“这如何能同心志扯上关系?”
“若是心志坚硬者,自然不会畏惧。”
程二咬着牙:“我就怕鬼,不信嘛?”
“改日让四哥好好操练你一番才是。”陆长亭随口说完,却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操练这个词,怪怪的……那也不能往程二身上用啊。陆长亭马上闭了嘴。
程二见陆长亭脸色陡然严肃起来,立即也跟着严肃了。
等出了山林,他们很快回到了下面的空旷地带。
战马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当然不会轻易跑开,所以等到他们下去的时候,马儿们都还在。
陆长亭走到朱棣身边,低声说:“四哥,我们同骑吧。”
朱棣面色冷硬,不发一言。
还生气呢?
朱棣突然翻身上马。
陆长亭猝不及防,险些被踢到。不过就算是险些,但他也立即抬手捂住了脸颊。
朱棣惊了一跳,赶紧弯腰抱住陆长亭的腰肢,将他捞了上来放在了自己的跟前坐好:“没事吧?”朱棣沉声问,说着,还抬手想要拨开陆长亭捂住脸的那只手,好仔细瞧一瞧究竟伤着陆长亭了没有。
陆长亭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朱棣心底咯噔一下,忙低声在他耳边道:“长亭,长亭松手让四哥瞧瞧。”
陆长亭冷声道:“瞧什么瞧?”
朱棣心中道了一声“完了”。他早知道长亭心高气傲,刚才被他那样一番冷落,此时定然心中比他更不痛快。
但心中的担忧占了上风,朱棣不由分说地强硬伸手分开了陆长亭的手掌。
朱棣正要偏过头去查看的时候。
他却突然感觉到陆长亭的头微微一转,下一刻,他扶住陆长亭脸颊的手指便被温热的口腔包裹住了。
朱棣骤然想起了刚才在山林中的时候,陆长亭舔过了他的手掌……柔软的舍,温热的触感……朱棣心底的那把火腾地一下就燃了起来。
“长亭……”他声音低哑地喊了一声。
然后陆长亭忍不住将他手指吐了出来,还呸了两声:“突然想起来你没洗手啊……”
朱棣额上青筋蹦了两下。
“长亭。”他咬着牙喊。
陆长亭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道:“我又累又饿,还不快点驱马回去了!”
朱棣满腹的话也只能咽回去了,而身下蠢蠢欲动的欲.望也只能先按捺下去了。
其实那头的明兵已经有些不明白了,怎么还不见燕王动身?
燕王府的亲兵们倒是冷静得很,甚至没觉得哪里奇怪。
很快,朱棣调转了马头,道:“回去。”
众人分开路来,让朱棣行在了前面,然后他们才跟在了后面。
·
此时的军营之中气氛并不算好。
毕竟他们在丢了一个齐王之后,又没了燕王的消息。
军中两位王爷相继没了踪影,谁敢回去和洪武帝交差?几位老将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而眼看着这方的收尾工作便要就此结束,蓝玉当即就留下了郭英,带着唐胜宗以及一干士兵去寻人了。
在蓝玉心中,这两位王爷都不是什么分得清轻重的。
早知燕王没有这个本事,他便不该轻易让他揽下!
蓝玉沉着脸,心底怒火越发地盛了。
而两支队伍就是这样在途中相逢了。
“燕、燕王?”“齐王?”
也不知是谁先出了声,这才将蓝玉从不快中唤了出来,蓝玉朝前方看去,还当真是朱棣一行人。蓝玉这才放下了心,面上稍稍柔和,迎上前去道:“始终不见燕王与齐王归来,老夫心中难安,便按捺不住率兵来寻……没想到竟是正巧见到了两位殿下。”
朱棣淡淡一笑,道:“辛苦将军。”
陆长亭此时都感觉到了蓝玉的不快,何况朱棣呢?
陆长亭暗暗皱眉,心说蓝玉这便开始倚老卖老了?
此时朱棣仿佛不经意一般地道:“在寻找七弟的途中,我发现了那北元设下的埋伏。”
“埋伏?”蓝玉还未将话听完,便惊异地出了声。埋伏啊!若是遇了埋伏那还了得?可北元哪里还有埋伏?
话音落下,他还朝朱棣身后打量了过去,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缺兵少卒,只是后面绑着的……是北元士兵?蓝玉有些不可置信。
朱棣此时继续道:“正是逃走的天元帝一行数十人。”
蓝玉更加惊异:“燕王可有受伤?”
朱棣淡定摇头:“并无。”
蓝玉再度打断道:“那便好,那老夫便也可安心了。老夫已经派出人去追寻那天元帝的下落,齐王也不必放在心上。”
等他说完,朱棣才慢吞吞地道:“将军,因为我们遇了埋伏,又要救下七弟。便事急从权,杀了北元太子天保奴。”
“什么?!”蓝玉这次是真的惊了。
他们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没什么,但居然杀了北元太子?蓝玉第一想到的倒不是此举会导致其他残元势力心生畏惧,而是先想到这燕王倒还有两分本事。
朱棣欣赏够了蓝玉的表情,又道:“那天元帝也死了,不过他是被北元丞相失烈门所杀。这二人尸首都在后面,届时要带回应天府去的。”
蓝玉已然说不出话来了,看着朱棣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复杂了。
天元帝的尸首竟然也被带回来了?
“那失烈门呢?”蓝玉立即问。
“而北元丞相失烈门已然归降于我大明了,随同归降的还有一干随行的北元士兵。”朱棣就跟大喘气儿一样,这才说完了这句话。
当然,这些士兵不重要。
但北元丞相地位不低,可以说也足够重要了。
蓝玉连连惊异之下,已经接近麻木了,只是面上的神色难免复杂了一些,他沉声道:“燕王着实英勇过人!”方才蓝玉还对他心怀不满,此时却不得不夸奖连连,只是情绪转变之大,导致这会儿蓝玉实在说不出什么夸奖的话来,就只能用一句概括了。
陆长亭窝在朱棣的怀里都快笑出声来了。
他都没想到朱棣居然这样会整人。
方才蓝玉脸上的表情可实在太好看了!
此时朱榑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原以为抓个天元帝而已,容易得很,他们不是才带了十来人吗?自己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有抓不住他们的?哪里知道全军覆没不说,自己也栽了进去!而如今得到这个功绩的人便成了朱棣……朱榑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平息了心底的忿忿和妒忌。
“那便先回营地吧。”朱棣道。
蓝玉点头,命令众士兵调转方向。
士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此时自然半点不会掉链子。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营地。
郭英也没想到他们会回来得这样快,而在得知了朱棣的丰功伟绩之后,他的脸色也变得好看极了。郭英倒是没蓝玉的派头,当即便温和地与朱棣说起了话。
而陆长亭则是顺手将塔娜丢给了蓝玉,让蓝玉去处理了。
他告知了蓝玉塔娜途中不规矩的行为,至于蓝玉如何处置就不干他的事了。
处理完了后,陆长亭这个小人物当然不比燕王、齐王还须得留下说话,他便当先回了朱棣的营帐,换下了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简单擦洗一番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然后就滚到床上休息去了。
另一厢,众人在闲话完毕都各自退去了。
而郭英有话要与朱榑说,便同朱榑出帐去了。
一时间帐内就剩下了朱棣和蓝玉两人。
朱棣低声问:“蓝将军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蓝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燕王殿下,那位陆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方才朱棣说了那迅雷铳的威力,惊到了众人,蓝玉便不由得想起了做出这“风水物”的陆长亭。故而有此问。
朱棣笑道:“乃是本王义弟。”此时搬出王爷的头衔,其实就是他不乐意蓝玉多问了。
蓝玉低声道:“燕王可是想要将此人收做男宠?”
朱棣的脸色一变,目光锐利地看向了蓝玉,他没想到蓝玉的眼睛会这样毒辣。
蓝玉倒是稳稳地坐在那里道:“此人身怀本事,若是留在燕王身边效力,便也等同于向大明效力,乃是好事。可……若收做男宠总归是不好的。我瞧这人心高气傲,怕是不会就此服气,燕王还是小心些为好。别的人也就罢了,此人不行。”
朱棣微微疑惑地看了蓝玉一眼。他还当蓝玉会以此事为要挟,甚至是暴怒地表示要禀告洪武帝,谁知道蓝玉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将此事说了出来,似乎半点也未将这种事放在心中。唯一让蓝玉放在心上的,倒只是长亭的本事……
这厢在营帐中熟睡的陆长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蓝玉心中,已然成了身怀本事却被朱棣所强迫,心高气傲至极不肯轻易屈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