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传来箫声,李敏侧耳倾听,那箫声惆怅断肠,悠扬飞逸,充满了矛盾感,却是很衬此时此刻她的心境。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吹箫。
马车自从离开宫门之后,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行驶着。颠簸摇晃的,像一条船,让人昏昏欲睡。李敏头一歪,靠在了身边的人肩膊上。他的肩头好像一座山,靠着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的。
穿来之前之后,都哪有想过和这里的古人谈一场恋爱,更没有想为这个男人做些什么。结果,阴差阳错结了婚,顺其自然,随乡入俗,唯独,有些东西怎样都是不能退让的。
结果,结果,就是这样了。她现在靠着男人的肩头睡着,如果换作以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哪时候,她已经变成个需要靠男人肩膀的女人了。
不能说靠,只能说是,两个人偎依在一起的时候,很温暖,尤其在天气正逐渐越变越冷的时候。
朱隶没有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身体软乎乎的,贴在他侧身上。他伸手想去抱她,却怕她惊醒。多么可怕的事儿。他何时变成这样的胆小惊怕,畏惧,畏惧起一件事情。
说给任何人听,肯定任何人都不愿意相信吧。他朱隶现在每天最担心的事,醒来时,身边的人突然不见踪影。那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战无不胜,让千万大军闻风丧胆的魔鬼夜叉,竟然,只恐惧这样的事。
碰到她之前,他只觉得天下女人都一个样。碰到她以后,发现她是天下独一无二。如果,这就是父亲口里说的爱情的话,他朱隶认栽了。一辈子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样甜蜜的事都能发生在冷血无情的他身上,他或许该感谢老天爷。但是,老天爷可靠不可靠是另一回事。
空气里传来的箫声越来越远,慢慢地消失殆尽。
朱隶低头,摸住她耷拉在他大腿上的手,感觉着她手上皮肤传来的温暖。那一刻,他垂下的眉毛下,落下的阴影,罩着他英俊的脸庞。
当马车停下。伏燕掀开车帘,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吓的马上放下车帘,在外面请示:“主子,到了。”
声音很低,只怕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我知道了。”马车里的声音说,“府里怎么样了?”
“二少爷在夫人房里。”
过了会儿,马车里有了动静。伏燕赶紧站到马车前,重新帮主子掀起车帘。上面的男子,抱着女子,下了马车。
马车外面候着的人,都垂下眼。伏燕紧跟在主子身后。朱隶抱着李敏,先穿过走廊,到了厢房里。那些等候在房门口的丫鬟婆子们,看到他们回来,都慌手慌脚地跪下来:“主子——”
朱隶那一眼扫过去,一群下人全部肃然噤声。前面,春梅打开了房门。朱隶把人抱进去之后,等丫鬟把床被掀开,再把人放在了床褥上,顺手拉到的被子,轻轻盖到对方肩头上。
“让少奶奶这样睡吧。”朱隶转过身,背手对房里的人缓声说。
“是,少爷。”念夏、春梅等人,一边应,一边心里头都不禁琢磨起来了。本来,他们夫妇俩不是冷战了吗?李敏都不和他怎么说话了。现在,突然间由朱隶抱着回来,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隶缓步走向门口,跨过门槛以后,才大步向尤氏的院子走去。
听他脚步声离远了,念夏赶紧关上房门。回头一看,李敏躺在床上像是毫无所觉,睡的很熟,这让她都和春梅一块糊涂起来了。
李敏这是不在意还是咋的了?
尤氏的院子里,那些守望的丫鬟婆子们,在夜里偷偷打着哈欠。房里,亮的一盏微灯,光影在纸糊的窗户上摇曳。
朱理搬张凳子坐在母亲床边,一样歪着脑袋都快打瞌睡了。
管家挨近他耳边说:“二少爷,不如你去睡吧,由我们在这里等大少爷回来。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差不多是该回来了。”
朱理揉了下朦胧的睡眼,好像在梦里,问:“大哥大嫂回来了吗?”
“应该是,听见门口的马车声了。”
朱理听见了屏风外传来的脚步声。周太医不敢走,在花厅里等到朱隶回来,起身:“王爷。”
“有劳周太医了。”
“不敢当,王爷。”
“周太医如果不嫌弃的话,在府里吃过早膳再走吧。”
意思要留周太医到早上看了尤氏的情况再走。周太医听到这话却想,看来传闻是真的了,说是护国公府里婆媳不和。否则,有李敏这个神医在,哪能有他周太医在这里刷存在感。
能给护国公府效力,是很多人做梦都想着的事。周太医欣然留了下来。接着,管家带周太医去找地方休息了。有事再叫周太医起身。
朱理蹑手蹑脚绕出屏风,见到了大哥,先是问:“大嫂呢?”
“你大嫂在房里先歇着了。”朱隶并不急着进里面去见尤氏。因为尤氏在睡,他这会儿进去也不合适。问弟弟:“母亲睡了多久了?”
“大哥和大嫂奉命入宫以后不久,母亲喝了大嫂开的药汤,亥时不到入睡的。”朱理心细,把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知道大哥回来肯定会问。
“母亲睡前有说什么话吗?”朱隶问。
“没有。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
什么话都没有说?
朱理补充:“之前,母亲不是说了,不让大嫂走了吗?”
不是他朱理幸灾乐祸母亲生病,而是欣喜母亲终于想通了,知道李敏对这个府里的重要性了。
朱隶没有和弟弟说刚才在锦宁宫里,他才和容妃生了气。好不容易尤氏有点想通的倾向了,结果,他那一向明白事理的小姨容妃,居然被不知道是谁的妖言惑众给蛊惑了。
门外走廊里,伏燕在前头带路,推开两扇门。公孙良生从后面走了进来。
朱理知道大哥为了避免公孙掺杂到复杂的护国公府内务关系里面来,请太医院的太医给尤氏看病比较合理,所以,尤氏病的时候,朱隶多了个心眼,没有让公孙过来。
话说,他哥,在这个时候,都能沉得住气,实在不简单。
朱理突然对自己兄长涌起了一股敬畏感。想到之前,自己一听说母亲发病了,那是都急得方寸大乱,脑子一片糊涂,直冲李敏跪下去。可是,他大哥不是,一路先安排了人去请太医,后来再陪大嫂入宫。表面上看,他大哥似乎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主导什么事情,实际上却是,事情一路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了。
说明他大哥对于事情往那方面发展心里都有底,都有数的,知道什么时候不作声,什么时候做声最好。
公孙进来以后,朱理立马退到了边上。
“王爷,二少爷。”公孙拱手。
朱隶让他坐,对朱理道:“你进去看看母亲。”
“好的,大哥。”朱理一口答应,马上绕过屏风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
公孙知道,以这个距离而言,其实屋子里面的人都听得见,望向朱隶的目光里,打起了三分疑惑。
“刚才本王入宫以后,后来在锦宁宫里和容妃娘娘见了面。”
“皇上允许的?”
“是。”
容妃要与护国公见面并不容易。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好像有些不可想象。为什么容妃不能见护国公府的主人?明明,容妃是尤氏的妹妹,两家有着深厚的亲戚关系。可实际上是,谁都知道容妃是尤氏的妹妹,护国公府的女主人的妹妹,这样亲密的亲戚关系,怎能不让人质疑容妃入宫的目的。所以,容妃主动不和护国公府的人太过亲密,而且,尽可能把自己的动向都一五一十先请示过万历爷。这样一来,一是保全她自己,二是保全护国公府。
平日里与自己姐姐叙旧,并没有什么可以特别让人生疑的地方,但是,专门见护国公,肯定是有问题的了。对于见不见朱隶,容妃更为谨慎,正是基于这一点。
说回来当年,容妃入宫以后,一路高升,到现在坐在了比皇后只低一级的位置,只因为到了现今,这六宫之中暂时都尚未有贵妃这一职的出现。而近期,似乎有了传闻,万历爷打算立个贵妃,以辅佐太后皇后管理六宫。只因为,近些天,宫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多,有些出乎了万历爷的意料。
万历爷觉得这个后宫,或许该重新管管整理下了。容妃当初虽然大家都猜疑是由于护国公府这层关系在,才得以在六宫里独具鳌头,一枝独秀,被万历爷宠到了现在。可是,如果是万历爷?
如果他们是皇上,在万历爷的角度上,如果能把容妃招揽在自己旗下反制护国公府不是更好吗?
“本王想着,哪怕容妃娘娘,想和本王商量此事,肯定也是不好开口的。”朱隶说的很模糊不清,这让犹如朱理这些不知道起因结果的人,听的是一头雾水。只有公孙这样,时刻了解时事耳听八方的人,能一下子明白朱隶说的是什么。
朱隶是后来在马车上想,容妃与他生的这个气,莫非是万历爷和容妃说了什么。以容妃的秉性,不像是一个随意能被小人说动的人,更不是能随意和她背后的大靠山护国公置气的人。
公孙良生听明白朱隶心头的顾虑之后,当着尤氏的面,虽然不知道尤氏在里面究竟睡了没有,只得说:“王爷倘若心里有哪些不明白对着容妃娘娘的,以微臣的想法,不宜试探。”
“公孙先生此言何意?”
“王爷,容妃娘娘被人盯着,是绝对无疑的了。如今皇上都同意了娘娘与王爷见面,能不更盯着娘娘吗?”
按兵不动,只当,他和容妃真是生气了,一刀两断了。
话说回来,那时候他真的是很气,因为他能听出容妃说他那些话,不是故意说的,不是假装说的,是真的这样说他和他媳妇。
或许容妃心里头想的全是自己的姐姐,可是,也不该是非都不分了,一昧偏袒。再看看,容妃都能这样想了。其他人呢?其他听见此类谣言的人,岂不是又都会跟着谣言想歪了。
他朱隶不怕被任何人说,只是有些担心,也不想,不想自己的女人被人胡言乱语。
这个谣言究竟从哪里传出来的?
万历爷编的。不,万历爷没有这个本事。万历爷要编,肯定也要找太医商量。可鲁仲阳那只老狐狸,是只聪明的老谋深算的狐狸,不会做这样浅显容易暴露自己的事情。所以,只要稍微一琢磨,李敏都能猜到,能有这番话在容妃耳边叨念的人,只能是容妃自己请的太医。
容妃的太医是谁?
上次好像珠儿有不经意说漏次嘴巴,说是王太医。
是王兆雄吗?
十六爷出事以后,王兆雄都躲在自己府里不出来了,怎么对容妃灌输这些东西?
是不是王兆雄的话,值得琢磨。因为宫里每个娘娘,对于自己身后出谋划策的人,都是十分隐秘的。想那个齐常在,虽然后来王兆雄给她查出了喜脉,可是之前齐常在应该知道自己有喜脉了,那么,之前谁给齐常在查出喜脉,这个人是谁?
李敏没有真的熟睡了,在他抱她回府时,其实有点儿醒了。可是,不想扫他面子。她让自己继续睡。那一觉醒来时,天没有亮,屋里隔着屏风亮着灯。
“大少奶奶醒了?”念夏守在她屏风外面问,主动和她说,“少爷在夫人房里。”
他是孝子,母亲病重,肯定是要在床前守着的。要说不太孝顺,反而是她这个媳妇,自己一个人呼噜大睡。
李敏不去尤氏面前服侍,当然是怕自己的热脸去贴尤氏的冷屁股。闹不好,尤氏见到她心头添堵,病情益发严重了。
尤氏发的那句声音,不让她走,只是不让李大夫走,不是不让儿媳妇走。李敏听的很清楚。
念夏怕她要起来,先给她去提一壶热水进来。知道她起床的话,不管是不是真要起来不睡了,都是要洗个脸和手让自己清爽。这是李大夫的洁癖所致。
铜盆里,放了热水,李敏把两只在被窝里没能烘热的脚放进铜盆里泡,只有这样,足脉畅通了,下去睡能睡的更安稳些。
念夏给她肩头披了衣服。李敏拿起小胖妞永乐郡主给她送来的几本书,翻了翻。
或许,很多人都认为,中秋宴上永乐能对答如流,全都是靠她李敏教的。其实,她李敏是能给永乐出谋划策和押题,但是,到底哪能神到福乐具体问哪道题目她都能猜中。所以不是的。
永乐郡主,确实是读过天工开物这样的书。而且,她李敏从和永乐交谈里面,才知道这个朝代有些什么书,已经是她李敏知道的了。
中秋宴之后,朱永乐也是很怕太后哪天心血来潮,再来考她,回到亲王府以后,开始努力钻研书本,比之前努力上一百倍。同时,为了报答李敏,把自己家里头的宝贝,都献出来给李敏了。
这也是李敏对这个小郡主有所求的东西。
三本书。谁能想到,朱永乐竟然有这个猎奇的本事。在街上游玩时,一般女孩子想着胭脂首饰,朱永乐由于被人嘲笑惯了,不敢自己去买胭脂和首饰,只能是随意逛逛,结果,给逛出了些奇特的品性来。比如,朱永乐很喜欢买一些,其他人看都没有看过的东西。
像李敏现在手里拿到的三本书,都是标注英文字母的书籍。可能是坐船从海上来的外国人,无意中留下在大明王朝里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很多人眼里与废物差不多,毕竟谁都看不懂。而且,万历爷并不重视那些传教士。
念夏在旁边看着李敏翻的书,肯定是看不懂里面的英文字母,只觉得这每张纸上写的都是鬼画符。想李敏什么时候变成喜欢钻研道术了?
“这是,那些传教士的国家里,某些人从自己国家里带出来的书。”李敏告诉自己丫鬟,“像这一本,叫做圣经。”
“圣经?”
“对,讲他们国家的神,怎么到他们的国家布道,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死后可以上天堂。”
圣经分旧约新约。李敏得到的是旧约,可以说明此刻欧洲的年代大概是在什么时期,这样有助于她分辨青霉素之类的东西究竟出现了没有。
青霉素?念夏只知道这个奇怪的词语,在李敏的口里不知道自言自语过多少次了。
寂静的夜里,或许知道她没有睡着,那独特的箫声,再次悄然响起。
“是谁?”李敏问。
念夏说:“后院住着兰燕的师傅。”
原来是那个侠客。
侠客都是好性情,风花雪月,饮酒赏月,半夜三更能吹出这样美丽的箫声,可见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侠客更好过日子的人了。
抛弃尘世,无忧无虑,这样的人,羡慕妒忌都来不及。
李敏曾经想着做这样的人,在来这个世间的时候,是想着带丫鬟去种田的。哪知道,落到现在这样一团泥沼里脱不出身。
把双脚从铜盆里拔出来,擦干净后,重新钻入被坑里睡觉。屋外那个箫声,也默默地消失了痕迹。
尤氏醒了,睁开眼,能看到窗户里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尤氏内心里都有些激动了。
朱理扶着她起身,再去让人叫周太医过来。
周太医给尤氏把了脉,再看看尤氏的手脚状况,抱手向护国公府的人恭喜说:“暂时,靖王妃的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昨晚的疾病突发而导致手脚残废。”
听起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尤氏动动自己的手脚,确实无碍,自己张开口,发出声音:“理儿。”
“母亲。”
朱理一声答应,让尤氏确信自己能像以前一样流利地说话,于是,那股子自信全部回到了她内心里。露出和寻常一样的表情,还是那个护国公府独一无二的女主子神态,尤氏下床对周太医一福身,说:“本妃这个病能有如此起色,真是都多亏了周太医的妙手回春之术。”
周太医对此定是不敢当的,连声道:“这哪儿是本官的功劳。全都是隶王妃指导在下——”话没有说完,似乎能看到尤氏脸上明显划过的一丝不悦,周太医瞬间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