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话里的意思,越宁听明白了。虽然早就收到了郑熙行的线报,自己也有了猜测,还是被老爷子的果决惊了一下。毕竟,老爷子容了顾川四十多年。看老爷子现在状态并不很好,越宁压下了深谈的想法,先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完。除了分赠礼物,他还要等全体回国之后参加一个庆功宴。
等队友归国的功夫,越宁先去见了顾鄂。
顾鄂亲自筹划执行了家庭内部对弟弟的处分,正处于一个微妙的混乱情绪里。一方面,亲弟弟落得这么个结果,当哥哥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另一方面,作为几十年如一日跟在后面给顾川收拾烂摊子的苦逼人,如释重负的心情也是难免。两种情绪在顾鄂这个颇有责任心的家族长男的身上交替作用,一个后果就是周围的人这两天都避着他走。
直到越宁来看他,顾鄂周遭诡异的气场才渐渐淡去,看侄子给他削苹果吃:“老爷子都跟你说了?”
“嗯,”越宁削出一条完整的长果皮,将苹果剖成八瓣,挖去果核,“哎,来温情一下么,这么生硬地说这件事情,容易不冷静——大伯,吃苹果不?”
顾鄂叉起一块苹果塞地嘴里:“好了好了,不要耍宝了,我知道你胆子大着呢,用不着跟我来虚的。看到你,我心情就好很多了。想说什么?你爸爸那事儿,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我是有些惊讶。我想问问大伯,你们是不是在清路?”
顾鄂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是清路,也不独是为了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先得知道,老四是我亲兄弟,同父同母,没什么任何隐秘身世恩怨情仇,我们对他,跟对老二是一样的。”
这个不用顾鄂特别解释,越宁也能感受得到。从顾川娶妻,老婆的素质,到之后对他的扶植,都能看得出来。越宁点点头,表示理解。
顾鄂续道:“我们一直想要的,是花团锦簇,是一团和气,温情脉脉总比同室操戈强。傻一点不要紧,别惹到他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就行。偶尔出格,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帮的呢?对自家人杀伐决断,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到了要紧的时候,我们不能为求虚名而处实祸。哪怕是现代社会了,血缘关系,依旧不是那么容易拆解的。”
越宁深吸了一口气,问题不及问出,又被顾鄂打断了:“记得我们那一次见面么?魏家小三那几个小东西,连郑家老爷子都被惊动了。咱们家的船,没郑老那么大那么结实,老四跟咱们的关系,可比那几个小兔崽子跟郑老的关系近多了!老爷子平安健康,尚能压住,一旦老爷子欠安……多么可怕!这么些年,就是怕差不多的事情,全家都小心做人。老四那就是个筛子,他全身都是洞。可以吃闲饭,可以干得少拿得多,但绝不能吃饭砸锅还要欺负厨子!”
说的是自己的亲爹,越宁意思意思地低头表示沉默。顾鄂短促地发出一声笑来:“我这几十年,净干这些事儿了。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索性都跟你讲明白了,别怪大伯冷血。说这些个,不是要你代他反醒,该忏悔的不忏悔,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多学学老爷子。家里以后是你掌舵,全家我的后代最多,我把话撂在这儿!遇到同样的事情,你不能心慈手软!里子都要没了,要那个伪善的、拖着全家去受罪、去低人一等的‘面子’做什么?”
越宁一个哆嗦,一瞬间悟到了许多。再聪明,没处到这个层次,不站在那个位置上,许多想法,还是很难明悟的。从现在开始,有了更深的了解。
顾鄂冷硬地道:“我在公安系统干了快二十年了,我们从来不与劫持绑架人质的绑匪谈判,建国以来,只有被击毙的绑匪,没有妥协的政府。换到家里,也一样。就当你爸爸被绑架了吧。”
越宁:……好……好比喻。
顾鄂态度说得决绝,依旧心累,说完便飞快进入了沉默状态。越宁轻声道:“我来找您,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儿的。我想把公司股份还给爸爸。”
顾鄂一惊:“这是要做什么?”
越宁道:“您跟我说实话,我也跟您说实话,家里公司那一摊子,看起来风光,内里麻烦,我根本就打算从它身上得好处。接下来的时候,我没图公司什么,我是冲收拾烂摊子去的,为的是让爷爷奶奶安心。”
“那是家里的产业,你觉得凭老四一个人,能把事业做这么大?他混吃混喝,靠老爷子的名头做个掮客还差不多!做实业?哼!你就留着。”
“专心搞我的事儿,不用十年,我的公司不会比家里的差。起码我那儿我说了算,我是创始人,有绝对权威,不至于陷入纷争。我顶讨厌不能帮忙还添乱的家伙,但是……家族公司的元老可不少。雷霆手段不是没有,像您说的,太果决了。与其这样,不如都扔给我爸玩儿得了。”
顾鄂差点吓掉了下巴:“你才立项……”
“哦,那个没什么,”越宁不在乎地道,“项目还是能够继续下去的,对我而言,只会更顺利。公司还是可以继续做这个项目的,我会另组一个项目出来。不能把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也能让人看看,事实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你这是要跟老四打擂台呀?”顾鄂抹了一把汗,年轻人真是敢想敢做。
“我给他砌好了台子,不然他连台子都找不到。”越宁毫不客气地说。
“你已经知道公司有多大了,这样一个公司,这么多的资产,就这么废了?没有资金打底,很多事情是会很麻烦的。”小孩子不要怄气啊。
“我知道,”越宁诚恳地道,“顶多就是我工作累点儿罢了。我的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了,盈利完全不需要我操心了,技术跟紧了就可以。我还可以省下因为外行指导内行,导致技术人员不满所需要调解的时间。至于钱,我们都得承认,顾老的孙子要开一个新项目,钱,绝对不是问题,不管他有没有一个开公司的爸爸。何况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笔启动资金,而不是全部的预算款。有第一笔钱,我就能让它生利。”
【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顾鄂知道,大侄子这也是受够了,宁愿把价值以亿计的资产甩给顾川去败家,也不想再收拾烂摊子了。“顶多工作累点儿”,天大的实话。
“我总以为消灭贫困,不是把穷人都打死,而是让他们脱贫致富。不想要一个无能的父亲,最好的办法不是掐死他,而是让他成为一个能干的人。能干的爸爸出现,就代表那个无能的父亲已死。输血不能解决问题,需要恢复造血功能。可对着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我做不到抽干自己的血去供养,就当是我自私吧。”
顾鄂道:“那也不用浪费这么多的资金,抽出来吧,剩下的让他玩。”
“不抽,”越宁斩钉截铁地道,“抽了没意思。”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主意,翻脸就翻脸,你的还给你,我不抽资金抽你的脸。看看你有这么多年的基业,干不过我赤手空拳。对顾川实施精神打击,直接将人打萎了。以顾老等人的眼光,自不会再去费那个劲扶植顾川,顾川的“大事业”只有萎下去。剩一个娱乐公司,还不是控股的,再翻不起浪花来。
顾鄂劝他不动,倒也理解了他的想法:“辛苦你了。这件事情,咱们回家跟老爷子、老太太认真合计合计。原本公司里,确有能人,你是知道的。”顾鄂一想到家族二十年经营,就要这么放弃了,也是心疼。
伯侄俩回到家里,将商量的事情跟两老一汇报,老太太和老爷子都不愿意败这个家:“我们虽然不是做慈善,也不能不负责任。这么大的公司,几千号人,给他当玩具?简直胡闹!”
越宁道:“爸爸给了我手上的大部分股份,我持有的股份依然不占绝对优势,他手里还有百分之二十,以后有任何重大项目,我都必须再进行游说。效率太低了,这不是我要的。逼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也显得不近人情,逼宫、内讧的流言可不好听,不如都给他。
在移交之前,我会把公司的事务、人际关系都梳理一遍,方便他接手。至于公司员工,经过这样的事情,他们双方都会再进行一次双项选择。真正负责任的做法,是趁他们正当壮年,再给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这样对公司也好,公司需要一次大的清洗和打击,才能有良性发展,否则负担太重。如果撑得过,千好万好,撑不好,咱们也有备胎了。”
老太太担忧地道:“你能扛得住吗?”
越宁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现在可比做孤儿的时候情况好多了,没道理不能再多扛一个项目。”
顾鄂道:“我怕老四做同样的项目,他会针对你。”
“大伯,这个项目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想做的也不止咱们一家,据我所知,目前国内有竞争力的同类项目,起码已经启动了七个。做这事的套路也基本差不多,区别只在于谁能不犯错,谁能把握机会,走下去。我甚至可以等,晚上几个月,可以把现在做好的预案给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你?”
越宁点点头,大方地承认:“我等得起。”
顾老很心塞:“需要这么麻烦么?”
越宁沉着地道:“爷爷,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有些事,您做得,我做不得,咱们的方法,必然有不同。但是我能保证,我不会破坏大局。我穷惯了,绝不作无谓的浪费。”
老爷子叹道:“我老啦,也管不得你们啦。去干吧。”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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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宁得到了老爷子的许可,并没有立即跟顾川联系,而是先约谈了司总经理。听到越宁要把股份还给顾川,司总经理差点给他跪了:“这是为什么呀?你可千万不能不管啊!你是不知道,自从你来了,这公司才像了点样子!”
越宁微笑道:“并没有那么糟糕,项目还是可以做的。”
“一准儿得黄!项目好不好,跟合适不合适,是两回事,你是专业的,至少是沾专业边儿的,你能做。别人么……”司总经理叹了口气,“难哦。公司多久没做大项目了?不是没那个财力,是实在扛不住。你见过做个项目塞进个关系户过来碍手碍脚的么?赶工程的时候,人人着急上火,还要来个搅局的。做一次项目,气走一个能人。”
越宁道:“想转型,想不被淘汰,不是合适不合适,而是别无选择。十四哥要做重工,您看咱们能做得过?煤矿能源刚出过事,风口浪尖。不转型,只能等着没落。这也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发展,不然,麻烦会更大。您把这儿的项目做好,当积累经验。”
司总经理惊道:“你是不是另有计划?”
“是,不过现在不能讲。你就先积累经验吧。”
司总经理道:“再不靠谱的事儿我都经过了,不差这一件了。”
越宁也只有赔笑了,大刀阔斧,将公司清理了一遍,没有任何解释,众人也只以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越宁宣布重将股份还给顾川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爷,您这是干嘛呢?学雷锋做好事吗?
股东们哭了,好容易来了一个脑子清楚的,眼瞅能搭上这趟顺风车,尼玛司机不干了!换了个马路杀手上来!坑了个大爹的!
公司里,顾川提拔上来而未被清走的人也哭了:“您可不能走啊!”哪怕是纯混饭吃的,也知道这父子俩谁能干谁无能。再觉得太子爷锐气太盛,也得承认跟他混比跟顾川混更有前途。就冲着能大大方方原样奉还这事儿,就知道他哪怕是败家,都败得比顾川好看。
顾川也懵圈了:“什么?”他近来受到了沉重打击,整个人都蔫蔫的。喝了很多的酒,两眼下皆是青痕。骂了无数遍老天不公,又讲生了个儿子比没生还可恶,他白给了股份。
这些,越宁都知道,由着他闹,理完公司就把股份还给他了。顾老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公司对员工也是要负责的。梳理完了之后,顾川再作,架子还在,员工好歹还能继续有口饭吃。劳心劳力的司伯伯,越宁已经给了他承诺,看好公司,公司倒了,到我这里来上班。司总经理有一儿一女,闺女赴英读的法律,儿子正在上学,越宁已经跟他讲好,等司总经理的女儿学成,如果想回国,可以支持她开事务所,或者做自己公司的法律顾问。
后路,已经都安排好了。
顾川完全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了,有心讲,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死了全都是你的,股份还不还的,还不是一样?要不还,他就拿在手里,顾川手里的股份和分红就会少了。这笔账,顾川还是会算的。哼唧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越宁不理会他是怎么想的,一团和气地出席了董事会,正式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原因都找得很敷衍:“开学了,大四最后一年,我要认真学习功课,准备考研。”说得好像那个一边读书一边创业的人不是他,又好像他不是个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