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这个女人简单而清冷地两个字,不带任何多余感觉,不柔软亦不温暖,但声音却十分动听。
她并没有睁眼,却第一时间察觉到陈白起醒了。
陈白起支撑着一臂,半支起身躯,借着车厢内散发的幽幽黄光,打量眼前这个长相婀娜多姿的美艳成熟女人。
她的目光并不具有任何侵略性,相反是一种懵懂的好奇与单纯的注视,这并不会引起别人的反感。
很奇怪,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五、六的女子,气质与长相完全背道而驰。
她的气质像沉澱不动的死水,绵沉悠长,而长相却似跃动炙燃的火,浓艳张扬。
“姐姐,你刚才在念什么?”陈白起扯动起苍白的嘴唇,朝她虚弱一笑。
陈白起感觉自己可能有些低烧,喉咙很干,说话的声音嘶哑断裂。
姬妽拨动珠子的动作停了一下,闭着眼,那张浓妆黛粉颜色的面容,似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很浅,如风过水纹痕,眨眼便消失了,但却莫名令陈白起感到一种熟悉的味道。
好似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
“奴下以为姑子首先会问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当然想知道,不过这样直接问的话,好像显得太被动了。
陈白起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润了一下喉道,方道:“还不知道救命恩人叫什么?”
姬妽终于睁开了眼,那一刻,陈白起在这个女人眼中看到了云蒸霞蔚的苍海桑田,那样浓郁而富有内容。
像是确认了些什么似的。
“愚园姬妽。”她将串珠收入,双手伏底,朝陈白起俯首一拜。
愚园?
虽然陈白起在齐国只算是初来乍到,并不太十分熟悉这齐国的贵族圈,但却也听出这个女子的身份。
不自报家族姓氏,只提来处,她只是一名低贱的……奚女。
陈白起挣扎着起身,想将她扶起,姬妽已看出她的意图,先一步起身,并取过墩几旁边的水,喂给陈白起喝。
陈白起依靠着姬妽的臂弯处,慢慢呡吞了几口,便摇头。
姬妽放开了她,重新扶她躺好。
“这里是孟尝君的野闾(野妓)车队,此车乃下奴居所。”姬妽突然道。
陈白起怔了一下。
兜兜转转,她竟然被孟尝君的野闾给“捡”到了,这岂不是又要回到奎城去?
抬眼看着姬妽。
野闾与家姬不同,眼下战国并没有设有专门的勾栏场所,野闾相当于民间或者某些官史商贾私下安排的机动性妓女,夏令便行夜市,夜半而往,天明始归,或进园啜茗,或并不下车,或直接车上熄灯停于树荫之下。
溽暑未消,夜凉如洗,少年轻薄之辈往往携美妓驾名驹,笑逐西郊,辄于车尘马足之间作神女襄王之会。
其余时节则随车队游历四处,居无定所。
所以姬妽才会说这车是她的居处。
一般而言,贵女们都会认为躺在这样的地方是在玷污她们高贵的身躯。
陈白起突然意识到,姬妽对她客气向她行礼,皆是因为她认为她是一名落难受伤的士族子女。
但陈白起亦不想点破,她露出一抹微笑道:“常闻齐国孟尝君仁义道德,却不想连园内伇下皆有此品性。方才唐突,吾乃楚国毛氏孟蔷(孟蔷即毛氏大女,不姓孟,孟代表的是排位),逃难于齐,不料路途遇上沙盗遭此横祸,家父兄母失散,而家中奴仆皆亡,唯有小女一人存矣。”
说到最后,陈白起嘴角的笑意略苦,似在悲痛中硬自打起精神来。
姬妽闻言,略诧地注视着陈白起的眼睛。
陈白起敢编造这样一个身世自然是有所依仗,一来她对楚国毛氏恰好有几分了解,二来她冒充贵女也并不算是无的放矢。
她望着对方那一双清亮而一尘不染的眸子,心底却多了几分思忖。
毛氏乃齐国御叔血脉贵族,这个姬妽是知道的,据闻楚灵王谋杀其兄登上王位后,虽名不正言不顺,却深得民心而巩固了王权,然亦有部分贵族对其行径保持着愤懑小动作,其中以毛氏为首。
如今毛氏逃难于齐,莫不是来投奔齐国求生?
“我们车队一向习惯夜半赶路,方才凑巧入奎城时见一人躺在地上,血泥混作一团,一查探人还有气,方出手搭救,一切只是巧合,当不是贵女称赞。”姬妽暂将心中想法压下,谦卑答道。
陈白起编了这样一个既真又假的故事,便是有意引姬妽对她有所顾及,她身为贵女,哪怕落难于斯,亦不可能与一名为妓者客气对等,所以她直唤其名,其接而道:“姬妽,大恩不言谢,等蔷寻回父兄后,定以百金相酬。”
姬妽一笑,道:“那姬妽便多谢贵女赏赐。”
无论她信与不信陈白起的承诺,都表现得十分得体,这令陈白起有些好奇姬妽的来历,她应当不是愚园的家生子,凭其谈吐礼仪就与陈白起之前所见的那个艳俗奚女相差甚远。
“姬妽,咱们到奎城了,不过城内东区有樾麓书院弟子们的营地,咱们不敢靠近,再择地而息吧。”一戴马帽的小矮子一跳一踱地过来,他黑瘦的脸掩于阴影下,挥着马鞭而道。
“让所有人都安份点,不可再去招惹樾麓书院的弟子。”姬妽探出头淡淡吩咐道。
陈白起心叹,果然她又阴差阳错地返回奎城了。
只是这次她的身份跟性别都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