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响彻在洛阳城外开阔的官道。
从长安城追出来只要见了驿站便换马,胯.下.的马匹也不知是第几回更换,仍觉得行进速度太慢,恨不能一日三千里。
冽风凛凛刮拂在李淳风的脸庞,他并不觉得寒冷,相反,浑身的血气沸腾,心头暖和得仿佛生起一只火盆。
“母亲说,一个叫张士贵的男人把她绑去晋阳,又秘密地放她离开,还告诫她绝对不可以返回大唐。”
“既忌惮长孙无忌,又顾虑李世民,母亲只能一路向北逃,逃到了东.突.厥与大唐交界的边陲小镇。”
女儿的诉说不断在李淳风耳边回响。
“彼时母亲已经动了胎气,尚未足月就诞下我。我个头小,体弱,还有黄疸,母亲不得不暂住在小镇,一面手忙脚乱地呵护我,一面委托丝绸贩子携书信前往大唐。不知道书信有没有送至静州,反正,没有盼来父亲,却听到了大唐与.东.突.厥开战的消息。”
“烽火连天,百姓颠沛流离。母亲原本打算趁着战乱回到晋阳,然而,我高烧不退,母亲只能抱着我四处寻找大夫,如此一来,越行越远,跟随逃离战乱的百姓们一路往西走,走到了黑沙城。”
“万万没有料到,黑沙城已经被东.突.厥的骑兵所攻下。突厥人仇视汉人,凡男子一概不留,凡女子一概沦为玩.物。母亲身姿窈窕,被一位碧眼突厥蛮子看中,于是,尚在襁褓中的我被提着双腿扔到了草垛,母亲也被武将扛入毡帐……幸亏母亲很冷静,瞥见突厥蛮子右肩的狼图腾纹身,急急地摁住他乱揉乱摸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放了我,我自当感激你,告诉你突围之策’。”
“突厥蛮子轻蔑大笑,笑着笑着,他又不笑了,因为他藉着月光看清楚母亲的长相……再然后,他没有欺负母亲,而是和母亲长谈了一夜。”
“原来,他是突厥的宗族子弟,名叫阿史那贺鲁,也就是之后的西突厥可汗,但是在那一刻,阿史那贺鲁仅仅是颉利可汗的帐前行军大将,曾经和母亲在战场上交战过几个回合,当然,他败的多,胜的少。”
“就这样,母亲和我都得以存活。为了回报阿史那贺鲁的活命之恩,母亲把大唐重骑兵作战的基本策略写成一本小册子送给了他,于是,他率领三万部众非常成功地冲出唐军的重围,开始西撤。”
“西撤的途中遇见一位叫长孙冲的将军,这位将军太轻敌,居然只遣五千兵马追击阿史那贺鲁,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母亲很多年之后都抚掌感叹,如果长孙冲一开始就以绝大多数兵力围堵阿史那贺鲁,说不定,她就不会被阿史那贺鲁掳去了千叶、更不会与大唐书信不通长达二十二年。”
“在千叶城一待就是八年。期间,阿史那贺鲁因为屡立战功而被继任可汗封为叶护,叶护的地位仅次于可汗。阿史那贺鲁很高兴,说要娶母亲为侧室,还赐我姓氏‘阿史那’。母亲不愿意,和阿史那贺鲁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母亲拔出刀剑就要砍他,他也很奇怪,一边躲避母亲的乱剑一边咆哮‘养不回良心的贱女人,高贵的姓氏难道对不住你?宁愿女儿被骂杂.种,也不愿意给女儿一个尊贵的身份。愚蠢!’,母亲被他骂得面红耳赤,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后来,母亲被迫成为阿史那贺鲁的侧室。凡有好吃好喝好玩好用的东西,全都辗转送到了我的毡帐。很多突厥蛮子看不起母亲,诽谤母亲以.色.侍.人,惟有我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失.身.于阿史那贺鲁,她之所以能够得到侧室的地位,靠的不是身体,而是智慧——她把行军打仗多年的心得写成兵法、毫无保留地送给了阿史那贺鲁。”
“话又说回来,母亲容貌脱俗是不争的事实,阿史那贺鲁想要得到母亲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
“他每一次兴致冲冲地走进母亲的毡帐,每一次都被母亲用指甲挠得头破血流。也不知是否求而不得的缘故,有一回场面闹得特别难看,他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母亲,骂她是‘养不熟的狗’,骂我是‘狗.杂.种’,还剥光母亲的衣裳,把母亲丢到了被拔去尖牙的狼群。”
“母亲被反复折磨了八天,放出来的时候肋骨尽断气息奄奄。出乎所有人意料,阿史那贺鲁居然很自责,一边嘀咕母亲是‘下等贱民’,一边亲自给母亲上药、喂母亲喝马奶酒。”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试图对母亲动手动脚,只是偶尔来到母亲的毡帐,和母亲说会儿话。”
“再后来,西突厥可汗死了,西突厥内乱,阿史那贺鲁自立为沙钵罗可汗。”
“父亲,你没有在西突厥生活过,无法理解西突厥是多么的混乱,部落叛变之事时常发生,阿史那贺鲁好几次险些被强势的部落击败。母亲为求活命,不得不从旁指点两军交战之事。在母亲的协助之下,阿史那贺鲁在双河城建立牙帐,总领十姓部落,控制西域各国。”
“在双河的生活根本不快乐,尤其当阿史那贺鲁病逝之后,他的正妻,也就是突厥可敦,经常欺负母亲,还用铜炉烫伤母亲的额头。”
“母亲一直以不变应万变,直至西突厥与唐军再度开战,母亲趁着战乱带着我回到大唐边境,先进入关内道,再走小路去了静州。本以为能在静州和父亲团聚,但是,静州并没有父亲,也没有外公。原来,外公已经在十九年前就撒手人寰。”
“幸运的是,我们在静州遇见了谢知远。他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很善良,每一年都会奉袁天罡之命前往静州,照料我们的故居。”
“与谢知远分别之后,母亲与我立即启程直奔长安,然而,刚入长安就听闻父亲已经辞官并且不知下落。母亲很失望,也很无奈,遂交待我留在长安等待父亲归来,她自己则动身前往洛阳。”
“父亲,母亲前往洛阳之前整个人变得有点儿神神叨叨,总说她自己变老变丑,你如果看见她,千万不能嫌弃她,否则,母亲极可能自惭形秽……”
回忆倏然止住。李淳风勾起薄唇,抿出一抹苦笑。
自惭形秽?不,是他自惭才对。
他从来没有设想张士贵会放过裴承秀,如果他在静州多待一段时间,抑或他回到长安之后秘密地拜访张士贵,那么,二十二载的光阴就不会在令人绝望的漫长等待中逝去。
每一次的阴差阳错,造就了每一次的痛苦别离。心中有恨,却又不知应该恨谁。
或许,应恨宿命?
……
傍晚时分,李淳风策马驰入洛阳城。满城寻寻觅觅,始终不见裴承秀的踪迹。
这种感觉很奇异,也很诡异。她就在这里,他不知她身置于何地,一次次地搜寻前方,冥冥之中感觉到一次次地与她错过。似乎,她和他缘分已尽,无法再相逢。
不断地从起.点回到终点,不断地从终点来到起.点,也不知是第几回在洛阳城翻来覆去找寻,仍不见心爱之人。
李淳风的凤目渐渐流露出一丝慌乱,一颗温热的也慢慢地凉。
洛阳,这座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以来无数次分裂混战却始终保留着明亮艳丽气息的古老都城,每一处石板路都拥有时光悠悠淌过的痕迹,陈旧而沧桑,沧桑而真切。仿佛只要他驻足不前,裴承秀就有可能从街巷转弯处出现、穿过逝去的二十二载韶光,一步一步回到他身旁。
但是,他等了很久很久,裴承秀就是不出现。
弯月如勾,夜市灯如昼,斑斓灯火辉映之下的街巷是那么的喧嚣热闹,摊贩叫卖声是那么的嘈杂鼎沸,他视觉错乱,恍恍惚惚地看见裴承秀穿着一袭大红衣袍,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一步步出现在市井。
她微微地侧过脸,向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白的馄饨摊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馄饨摊主操着一口浓郁的洛阳口音回答了半天,她笑着颔首,馄饨摊主拿起长勺,从热气腾腾的沸汤里舀出几只皮薄馅嫩的馄饨,放入虾皮、紫菜、香菜的青花瓷小碗里,递给了她。
一双纤纤素手放开骏马的缰绳,接过香气四溢的馄饨,一时间,骏马嘶鸣,她不经意地回眸,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