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那大汉,又瞧了瞧手中的杯子,笑道:“这位兄台...也是来敬在下酒的么?”
大汉冷声道:“我不喝酒。”
常有德道:“不喝酒......不喝酒也没关系,只要兄台......看得起在下,就到掌柜那里......嗯......说一声,说你今晚的账记在我常有德头上,他们......不敢为难你......”
大汉皱了皱眉,冷冷喝道:“我只找你。”
常有德的酒意立刻退了三分,瞧了瞧大汉,道:“莫非是在下酒喝得有些多了,竟不认识你了?”
大汉道:“你不必认识我,只是我家主子想见你。”
翠仙居的二楼是包间雅座,能坐在这里的人,通常都已不必在意饭钱。
当常有德随着那大汉踏进仁字号包厢的时候,虽然心中已作了猜测,但见着那人时却仍旧吃了一惊。
大汉口中的主子,竟是个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柔和的魔法灯光下,那姑娘的脸看起来像是世上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一双纤而不露骨,肥而不盈肉的青葱柔荑正托着香腮,弯弯的黛眉虽然只是轻轻蹙动,却能轻易绞碎任何人的心。
满桌的菜色很鲜艳,魔法灯光也黄中泛红,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包厢里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那彪形大汉一进门,就轻轻走到她身边,然后静静站在那里,看向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柔情,和刚才那个冷漠强势的人几乎判若两人。
正在沉思中的姑娘被脚步声惊醒,却未抬头,似盯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怔怔出神。
常有德的心跳得很快,热血忽然也一齐涌上了大脑,他几乎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他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远远高攀不起,所以他只能将心中的悸动强压下去。
那姑娘的眉头舒舒蹙蹙反复几次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朱唇轻启间,吐出的一个个字仿佛天籁回音,袅袅不绝,就算用黄莺出谷来形容也稍显粗浅了些。
常有德咬了咬牙,心中不知是痛苦还是惋惜,沉默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道:“我怎知他为何回来?”
那姑娘头仍旧抬也未抬,接着似自言自语般地道:“可是他为什么却不来看我?”
常有德深吸着气,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愤然,他多想大喝一声:“难道你伤他伤得还不够?”
他想起那次齐开大醉后来找他,向他倾诉心中的悲苦,他只能被动的地听着,却说不了任何话,因为他知道他既没有办法帮到他,而齐开也需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
他最终只动了动喉结,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姑娘忽然又叹了口气,盯着桌上的菜肴喃喃着道:“难道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常有德本不抱定主意死不开口,此刻却忍不住冷笑道:“不错,男人对曾经伤过自己的女人通常都很薄情寡义。”
那姑娘还未说话,旁边站着的彪形大汉却突然怒喝道:“大胆,休得放肆!”
那姑娘幽幽叹了口气,第一次抬起了头,美丽的大眼睛带着淡淡的哀伤静静瞧着常有德。
她放下托着香腮的手,似已疲惫,转头向那彪形大汉道:“辛叔,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彪形大汉看着连日消瘦的大小姐,平日里明亮而灵活的大眼睛此时也黯淡无光,他暗叹了一口气,实在不忍心狠下心来拒绝,他却狠狠瞪了常有德一眼,似在威胁,然后才缓缓退了出去。
大汉走后,那姑娘仿佛更加疲惫,身体软软地靠在铺着柔软虎皮的椅背上。
常有德看着眼前憔悴的伊人,脑中忽然又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形。
那时她坐在八人高抬的软轿上,透明的薄纱里,她微倚香榻,手中轻轻摇着罗扇,精致的脸上淡施粉脂,一颦一笑间无不透着高贵慵懒。
虽是远远观望,不得近前,但那时他却已很满足了。
没想到两年后,他竟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有幸一睹芳容,但此时他却已不敢抬头再看她。
沉默,寂静地沉默着,仿佛时间定格,两人都没有动,也不说话,就像是两个人偶。
常有德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说不出口;他很想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但他却不能!
就像心中窝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他的灵魂剧烈焚烧。
那姑娘终于开了口,道:“他......他还好么?”
常有德的心也在颤抖,但却冷着一张脸,道:“他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姑娘似窒了一窒,怒道:“你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不念他往日对你的恩情就罢了,为何还要落进下石?”
常有德淡淡道:“我只是在帮助他,只不过帮助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那姑娘笑道:“你是在帮他?帮他死么?”
这奇怪的笑声中,既有讥讽之意,也有愤然不平。
常有德竟很认真地道:“不错,我就是在帮他死,你难道不觉得他一直活得很累么?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姑娘突然说不出话了。
常有德接着道:“你只知道他对你寡情,但你为何不说你对他无义?一直以来,他不被人理解,被人嘲笑,被人瞧不起时,就会想起你,他曾跟我说过,世人瞧不起他没关系,只要你不瞧不起他,他就有坚持下去的理由,而你呢?”
说到最后,常有德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有给那姑娘一点反应的时间,他又吼道:“既然活着没意义,何不死了一了百了?”
那姑娘怔在那里,久久未说话。
常有德喘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如果他的死能让其他人活得更好,那么便不是白死,就有意义。”
那姑娘突然嗤笑道:“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常有德似乎累了,他忽然想喝酒,便道:“燕大小姐,如果没别的吩咐,在下还是赶紧走了的好,免得让人知道你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有失您身份。”
燕大小姐皱了皱眉,忽然坐起身,道:“你在害怕武极殿?”
常有德笑了,道:“在下的人都已住在了武极殿,还会怕么?怕是大小姐想多了。”
转身之前,他又补充道:“你最好时刻注意我的动向,好第一时间为他‘收尸’。”
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然后大步而去。
‘收尸’两个字如柄重锤重重砸在燕大小姐心上,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桌上轻声抽泣。
彪形大汉怒目望着常有德离去的背影,然后小心走进包厢,轻轻拍着啜泣不止的柔弱女子,柔声道:“大小姐,不要难过了,以后一有他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燕大小姐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辛叔,他活得那么累,我好痛苦......”
彪形大汉轻轻抚着她的背,目中的怜惜之意更甚,心中却叹息道:“你为何只知道想着他,这段时间你自己不也活得很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