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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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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久与小花蛇在山间过着算的上是隐居的日子,并不知道月前掌管这一地的守备已经换人。新守备曾经在西疆的军队里干过,人却与铁骨铮铮四个字相差甚远,贪赃枉法暂且不提,还是个阿谀逢迎的钻营之徒,若只是这样还好,他偏偏有因在军里头过了段染血的日子,砍人砍得过了头,便将心头存的那丁点良善尽数丢在了西疆的战场上,平日里行事极为草菅人命,不留半点余地,乃是个小儿夜啼的角色。

他上头的靠山,如今在皇城里头说一不二的“九千岁”因为去势时惨叫过了头,伤了肺腑,到了秋冬季节便总有些胸痛腹痛的小毛病——却也是给底下人供奉金银名药的好机会。如今虽然离那冷天还早,守备却已经早早的留意了——说来也巧,也不知道是谁将山中有神蛇的事情告诉了他,守备的狗头师爷也算是读过几本野书,听人说了那蛇的外貌,扇子束成一束拍了手心,笑道那蛇莫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巴蛇。

山海经里头说,“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

尽管不过是杂书里的无稽之谈,这所谓的巴蛇还是让守备留了心。他直接便派了人入山,准备将蛇捉来,留待冬天献到京城去。只是未曾想,山中几个村庄的人听到他的算盘,连连劝阻,将易久和小花花的事情给满脸阴霾的守备说了好几遍,到了最后,就连入山给人带路的人都没出来一个。

山民们心思纯朴,并不知道恰恰是自己的行为让多少年来一直顺风顺水惯了的守备发了狠,原先只想将蛇捕来,现在却已经打算将那所谓的蛇侍也直接献上去。为了逼人入山带路到蛇穴,他直接捆了村中人施了鞭刑,这其中,就有“黑泥鳅”在内。“黑泥鳅”眼瞅着同村那几个人有点守不住口,又听几个嘴巴不严的官兵们嚷嚷说要将神蛇和“蛇家的”掏心掏胆给人做药,心中大急,拼死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只为了给易久带口信。然而他刚逃没多远便被追上来的官兵砍了好几刀,接着又在山里头被官兵放的狗咬了几口狠的,伤得实在有些过于严重,等好不容易在山中找到易久,通知他快些逃跑之后,便在易久怀里抽搐着咽了气。

当然,这其中的背景,此时的易久是一无所知的。

他只死死地抱住了那个逐渐冰冷下去的庄稼汉子,胸口疼得几乎要破开来。

“哥……哥……”

易久没甘心地喊了他好几声,对方却已经怎么样都不可能再睁眼看他了,只有那已经变白的嘴角开了裂,有一缕褐红色的死血顺着口子流下来,殷殷地滴在易久手腕上,也已经冷了。小花蛇不明所以地爬上易久的肩膀,茫茫然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类低垂的眼睫上凝了一滴泪。而那唯一会在送食物上来后在蛇穴门口多逗留一会的黑皮人类,尸身像是块离了太阳的石头一般,渐渐地便变得又冷又硬。

易久抱着他,梗住脖子,冲着天空无声地张开嘴,却因为对方之前留下的信息,甚至连痛苦的喊叫都不能发出来,不,别说喊叫了,就连给“黑泥鳅”,这个在这个时空唯一一个始终将他看做是亲人,关怀并爱护着他的人挖个简单的坟茔来,都是不可能的——在林间盘旋的风从山下吹过来,带来了那隐隐的人类的喧哗,和刺耳的狗叫声。这与寂静大山格格不入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在山中住了这么久,再怎么样也知道那些人离自己只怕是越来越近了。

低头看了一眼始终茫然,一派天真的小花蛇,易久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死死咬着牙将“黑泥鳅”的尸体背到一处树荫下,用落下的树叶覆盖住。凝视着逐渐消失在枯叶之间的,因为死亡而变得陌生的脸,易久的耳膜中鼓动着血液流过血管的闷响,手指颤抖,用了许久他才勉强取下了束发的白麻绳,一圈一圈,细细地系在了尸体之上的树杈上。

“哥,我晚点来接你……”

强行压下心中沸腾的悲愤和紧张,易久将探头探脑的小花蛇塞到了胸前的布口袋,轻捷而快速地朝着蛇穴奔去。

小花蛇的蛇皮还在那里。别的人不知道,可是易久却是再清楚不过,没了那一身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蛇蜕,小花蛇恐怕连山间的野蛇都敌不过——它被易久养得太好了一些,爱面子又爱漂亮,深怕打斗的时候会让地上的沙石把自己身上的鳞片磨出印子。易久到来之前,它的原身最多能欺负欺负山中野鸡,易久来了以后……它也不过是欺负欺负更大一些野鸡。

只是易久还没有来得及赶到蛇穴,空气中已经弥漫开了烟味和臭味,浓郁的气味几乎要形成实质,巴掌般拍在了易久的口鼻处,几乎能让人直接晕过去。

察觉到异样,易久猛然停下了脚步,凝神看着不远处的树林,茂密浓荫的间隙跳动着不吉利的橘色光芒,还有富有水分的树枝噼里啪啦迸裂的声音,晴朗的天空被一道黑色如活物般的粗大烟柱切割成了两半,大量的鸟雀惊慌的嘶叫,在空中惶恐不安地盘旋。整个山林里都涌动着极度的躁动的气息,易久的脸色也猛然变得苍白起来。

不,不会……

他强忍着颤抖,屏住呼吸,以前所谓有的慎重一步一步挪到了蛇穴旁的树丛中,接着掩映的树枝朝着黑黝黝的洞口望去。

然而,事情依然按照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呼啸而去。

在山民的带领下官兵在伤痕累累的“黑泥鳅”找到易久之前,就已经赶到了蛇穴。他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堆积在洞中的巨大蛇蜕,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在整个山民中口口相传的蛇神的巨大身形都来自于这段死物,而真正的蛇神不过是草绳般大小的小花蛇。那些人沿途已经找过一遍所谓的蛇神了,好不容易翻山越岭来到蛇洞,想象中的巴蛇却依然杳无踪影,只有一段蛇蜕。性情向来暴虐的守备便直接下了命令,在蛇蜕上倒了几桶香油,直接拖出洞口就地烧了,想要以此将那条能给他带来升官发财路的巴蛇给激出来。

易久死死地看着眼前飒飒的火光,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里头都仿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激动,还是火光过于炙热,在扭曲的空气之后,守备和官兵们的身形如同恶鬼般扭曲地倒映在了青年漆黑的瞳孔之中。

“刷——”

一声破空声响起,易久额头一条,手疾眼快地往前一抓,将将抓住了一根细细的蛇尾巴——小花蛇全身都绷得直直的,嘶嘶吐着蛇信,扭过头来瞪着易久,原本可爱纯真的豆子眼中逐渐浮现出了艳丽的血红,最后如同两颗红宝石般亮了起来。

即使已经因为激烈的心情而几乎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易久依然用颤抖的手,将愤怒的小花蛇一寸一寸地拉回来,强硬地准备将它塞回胸口的布袋。

小花蛇长大了嘴,摆出小而白亮的利齿作势要咬它,易久没有理会,它吐了口口水,气呼呼地钻到了袋子里。

易久一只手捂着胸口,捂着那条柔软的,该死的小东西,心脏跳得几乎要撞碎喉骨,却依然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树丛中退了出去,等到树丛的缝隙中已经看不到官兵们麻色的布衫,他才猛然从肺部呼出一口气,然后像是一头被狼追的绝望的鹿一般,朝着更深,更偏僻的茂密树林中逃窜而去。

他得逃跑,必须要逃跑。

强烈的危机感汹涌地冲刷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那些恶鬼一样的官兵和守备让易久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而事实上,他也是对的。

几乎没多久,易久便听到了树林中隐约传来的狗吠。那些人在烧完了蛇蜕之后依然没等到巴蛇现身,便开始又一轮地搜山。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真的是一头被狼追的鹿——至少,鹿有四条腿,而山林里狼也并不会驱赶成群的猎犬疯狂地围捕猎物。

最开始的几天,情况还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尽管小花蛇的蛇蜕被烧了,易久却因为先一步的逃跑而尚有余力。他毕竟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对山中的熟悉远胜于官兵。

然而又过了几日,按道理应该退下去的搜山行为却变得愈发紧迫起来。易久简直不知道那些人是从那里弄来了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的人,群山的宁静被粗暴地撕碎了,几乎每一个山头,都回荡着刺耳而疯狂的狗叫。但凡有一点不对劲的动静,便会有一队一队的人马提着刀和弓箭过去查看。每一队的官兵面前,都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而后背被鞭打得鲜血淋漓的山民作为向导。

为了躲避鞭打的疼痛,即便是最淳朴的山民也忘记了对蛇神的崇敬,他们几乎已经跟那群喂了药又饿了很久,不停向下滴着口涎的狗一样,找易久和小花蛇的身影已经找得红了眼。

在这样的围捕下,易久迎来了人生中最为狼狈和绝望的时光。他身上满是血,来不及干涸,便又会留下新的伤口。偶尔几次几乎被人抓住却又逃走的侥幸,并没有保佑到他背后和大腿的箭伤。他撕下了半块前襟缠住了伤口,然而疼痛却愈发鲜明地弥漫开来,渐渐的,便有某种极端不祥的腐臭从伤口处弥漫出来。

可是现在的易久,却连揭开布料看看伤口的情况的时间都没有——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群官兵和那些向导会变得跟那群狗一样,陷入疯狂的境地。

——他并不知道,那个贪婪又残暴的守备,在实际中也已经到了绝境。

声势宏大的围山的消息在周边蔓延开来之后,便渐渐地失去了控制。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守备,原本只是想要献礼的计划,到了现在却变成了横在守备喉咙前的利刃。如果在这样围山之后守备没有办法变出一条惊世骇俗的巨蛇和一个传说中修炼了许久的蛇侍的话,他就会彻底沦落为一个笑话。

而一个笑话,又怎么能继续呆在他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来呢?

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守备不得不用了十辈子的凶狠和残忍驱使着官兵和山民,像是一头绝望的豺狼一样红着眼搜寻着易久和小花蛇。

短短几天之内,易久便在这样可怕的围捕中消磨掉了大部分的生命力。他几乎脱了形——那群人并没有留给他任何停下来吃东西的时间,也没有余裕能让他闭上眼睛睡一觉。

为了避免被狗闻道自己的气味,他甚至不得不在冰冷的山溪里爬过整个山头。

可即使是这样,那些人——官兵们,向导们,狗,还有天上飞个不停,只在战场上才会用的鹞子,却依然死死地咬着他,如影随形。

易久的心像是栓了铅坠,冰冷而沉重地压在胸口。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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