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建国的行李有四件:一个大网袋,里面有一套被褥,用义县化肥厂的蛇皮袋包着,热水瓶,棉鞋,运动鞋,最下面是个搪瓷脸盆,刷牙杯;印着红色方格的帆布手提行李箱是亲戚送的,尽管行李箱很大,满满的四季衣服还是将箱子撑变形了;一个近40升左右的旅行包,淡蓝色牛津布上印着一架飞机和“中国旅游”四个字,里面除了衣服,还有准备的干粮,水果;一个绿军挎,里面的东西最宝贵:录取通知书,粮油转换证明,户口迁移材料,还有钱,军挎盖子上的两个扣带子总是扣劳的,母亲交待到哪包都不能离身。母亲在准备东西时,亲戚家人都劝她少装点东西,好多东西可以到了大学买,她不愿意,一面心疼钱,一面怕孩子到了学校没东西用。装着装着她又掉泪了,姐姐和婶婶们只好劝她,她对父亲说:“老姚,你还是送送建国吧,钱花点就花点吧,他那么小,你让他拿这么多东西,我真不放心呀。”
父亲说:“嗯,送送吧。”
邻居说:“老姚,多一个人,一个来回路费加吃住要多出近两百的。”
姐姐说让姐夫送吧,路费由他们出。
母亲嘀咕:“这个细佬,也不商量就考这么远的大学,南京上海不是也有大学的,小芳不就考了南京的大学,一天可以来回的,他倒要五六天。”
“哎呀,娘,我告诉你我们学校还有考的更远的呢,有哈尔滨的,有齐齐哈尔的,那些地方一到冬天零下30多度呢,河上都能开拖拉机的。”
“大连也在东北的,也冷的不得了,你还是将棉衣棉裤带上吧。”
姚建国一听吓坏了,直后悔说那么多,急忙将箱子扣上,姐夫也在边上劝他少说点。
姚建国将旅行包斜挎肩上,军挎吊在脖子上,右手抓网袋,左手拎行李箱,走了两步说:“娘,被子这头不重,箱子稍微有点重,不过也没关系,你们看我上楼,试试看。”
他楼上楼下走了一个来回,对母亲说:“你看,你可以放心了,我一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父亲看了看说:“东西零零碎碎,拎起来蛮烦的,你用扁担挑着试试。”
姚建国一开始很不愿意,在大家的坚持下他挑着又上下楼一个来回,他觉得挑要比拎轻松多了,他对父亲说:“这个扁担长了,你帮我重新做的短点的轻点的,这样我挑起来也方便。”
大家商量的结果是由姐夫陪姚建国去南京,并将他送上火车。
姚建国不要家人送的原因不是为了给家里省点钱,没有进入社会的他还没有这样的心智,和所有具备朦胧英雄情节的男孩一样,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人生第一次的远程希望能由自己独自完成,如杀虎斩教的周处,不希望有人帮他把蛟或虎囚住一般。所有的孩子长大变成父母后英雄梦就被生存梦替代了,习惯以以爱的理由来误解或误导孩子言行,此时爱就有了隔离思想的作用,农村的父母操心生存更多一些,孩子就野一点,更独立一点。
走前晚上,亲戚都来聊天送行,“******”也来了。王芳如愿考上了省第一师范学院,江涛只考上吴越工业学校,他还在对复读犹豫着呢。姚建国强烈建议他去复读。
“可是你们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复读有什么劲呀。”
“江涛你什么脑子呀,你去工业学校上学不也是一个人吗。”
王芳说:“江涛,我赞成建国的意见,你这么聪明,复读一年,将基础抓抓,肯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的,何况你生日还在下半年,比我们都小呢。”
“你们讲的都对呀,我也很想去读大学,可是再读一年高三,我真的有点怕的。我想这样,我先去工业学校看看,如果感觉不行就退学复读,你们看行不行。”
“我看不行。”姚建国说:“你现在就决心不大,到了工业学校肯定彻底放弃,我建议你别去,联系复读学校吧,我相信你行的。你的问题就是不够果断,好日子过多了。”
“姚建国你别这么说话,江涛正在矛盾中,不过根据我的经历,读中专真的没什么意思,江涛你去复读吧。”张宜兴说。
“宜兴,没关系的,建国这么说也是真兄弟,我的确欠缺一种果断也罢冲动也罢的气质,譬如上次在去东海的车上,如果没有建国的冲动,那帮骗子就得逞了,那我人生第一架也打不成了。”
江厂长带着一身酒气也来了,他抓住江涛的手说:“小涛,听你兄弟们的话,复读去。明年也考个好大学让我长长脸,我请全队的人吃饭。”
他放下江涛的手,抓住姚建国:“建国,建国,你多写点信给小涛,鼓励鼓励他,啊,帮叔叔个忙。嗯,今天喝多了。”
他又转到江涛:“你个小赤佬,再苦一年,考个大学,像个男子汉,上课给我中心点,别再想些乱七八糟的的事情。”
“谁不像男子汉,你喝酒喝的醉醺醺的就是男子汉?”
姐姐急忙站起来说:“建国,楼下有点挤了,你带你同学楼上去说话吧。江厂长,今天是县里的客人还是外地的?”
“今天县工业公司的经理来检查的,他也当过兵,和他一起干了三杯。咦,小涛这个赤佬呢?”
张老师抓住要上楼的江厂长:“老江你别总说他,细佬没考好自己也难过的。复读事情不要逼他,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读工业学校,成功的路又不是只有一条,你老江不是也没上大学,照样做厂长,全国各地跑。”
江厂长说:“嗯,这个道理我是懂得,可落在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阿嫂,你明天不要去车站啊,不要细佬上车时一回头看到你哭,他一路上都要难过。听我的啊,就送出大门就行。”
母亲说:“我已经哭过了,明天不哭了,细佬念书是开心事体,我要让他开开心心去上学。”
江厂长站起来:“那说好了啊,去了不哭,要哭就不准去。我来上楼告诉建国,叫他明天上车时别回头看你。”
“上楼归上楼,别再说小涛了啊。”
长辈们在楼下讨论如何避免明天离别时的伤心,四个年轻人在楼上畅想着不能确定的明天。
“我还没做过火车呢,第一次就要做三十多个小时,真是向往。”
江涛说:“做长途火车很累的,你这不是卧铺,现在的火车还很挤。”
王芳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挤呀?不是一人一个座位吗?”
“怎么可能呢,还有很多站票的,过道里都是人,上厕所也蛮烦的”
“无所谓了,我是有座位的,路上还能看到长江与黄河的。”
江涛翻了翻列车时刻表:“你是明天下午两点的火车,到济南后天凌晨二点四十,到黄河是看不到了,即使你没睡觉,看到的也是漆黑一片。不过到山海关是后天中午,你应该能看到长城。”
“姚建国你太幸福了,第一次出远门,就能看到这么多伟大的风景。”王芳很羡慕。
张宜兴逗她:“哈哈,那你也报大连呀,非要和你的局长公子在一起。”
王芳踢了一脚姚建国:“是不是又是你胡说八道的。”
姚建国觉得很冤枉:“唉唉,说局长公子的是宜兴,你怎么踢我呀。幸亏我明天就跑大连了,你踢不着了吧。”
“是啊,从明天开始我们四个人就算彻底分开了,尤其姚建国,去那么远的地方。”
王芳说:“宜兴,你别这么惆怅,三年前你不也一个人去了东海么,我们也去看你的,多开心呀。”
“我明年就分配工作了,估计是要回义县的,你们三就难说了。”
“哈哈,你有没有谈恋爱啊?没有?那说不定剩下的剩下的一年你就谈了,到时分配工作要跟女朋友走了。”
“那不会,我还是想回义县,即使你们三个将来回不来,义县是大本营,你们回老家时还有我在接待你们的。”
姚建国说:“嗯,万一将来我们真回不来,将来父母年纪大了,你要多照顾的。”
“这个自然,不用你说。”
江涛问王芳:“你愿意回义县做老师吗?”
“我愿意,如果能回义县高中就更好了,那时教我们的老师都没有退休呢,和曾经的老师一起工作,守护自己的青春岁月,多好的事情。我爸爸腿也不太好,也能照顾他们。我愿意回来。”
姚建国笑了:“文科生的多愁善感又来了。”
王芳踢他一脚:“我们还是说江涛的事情吧。你还是现在就当我们的面把决心下了吧。省得我们惦记。”
“对的,这个事情很重要。告诉你们吧,我现在都已经很后悔了,尽管我从来没和我父母表现过。看到建国和王芳拿到录取通知书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你们的成功,难过的是自己的落伍。我上学期已经参加了自学考试,很苦很难,所以江涛啊,你坚决要去复读。”
江涛还在犹豫:“我也想上大学,可是我怕自己熬不过,你们都在外面上学了,宜兴明年就能工作,可我还在复读,万一明年再考不好,怎么办呢,村上的人怎么看。”
姚建国把手一挥:“管的越多就越犹豫,借口越多就越胆怯。你能考上义县高中就说明你实力不错,而且你父亲也支持你的。那还怕什么,就这么定了,去复读,不准再改。”
张宜兴拉着江涛站了起来:“快,跟我们保证。”
江涛看着大家,大家给以他鼓励的眼神,他呼了一口气:“好,我就去复读,明年考上大学。”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正在准备出发,江涛敲开了门,他对姚建国母亲说:“阿姆,我和我爸爸说了,今天我爸开车送建国去南京,王芳,宜兴和我一起送建国上火车,你们就别去了。”
母亲很感激:“又要麻烦江厂长了。”
江厂长钻出车:“没事,我也正好要去南京办事。刚好让三个细佬送送建国,阿哥、阿嫂你们放心吧,保证将建国送上火车。”
上车后,江厂长将门锁上了,母亲看到车子发动了,上来拉车门,怎么也拉不开,姐姐把她往后拖开,江厂长挂档踩油门,车子冲了出去,姐姐在后面帮母亲拭泪,姚建国没有看到。
到了南京,江厂长请他们在火车站边上的饭店吃饭,吃完饭他支江涛和张宜兴去买站台票。
他抽了一根烟,说:“你们几个个要多帮助江涛,他今年没考好,是有原因的,高二那年他出了点了事情,对他影响很大。”
“他跟我们说过,没说是什么事,他说那段时间很害怕。”
“是啊,那段时间他总做恶梦,说梦话,幸好你和王芳每星期来陪他,宜兴也不断给他写信。这次他落榜了,很伤心的,晚上睡觉又回到那段时间的状态,你们婶婶都急死了。现在他终于决定复读了,你们都上大学了,时间要充足一些了,多给他写信,讲讲大学的新鲜事,鼓励他,帮帮叔叔的忙,好不好。”江厂长说完,眼睛都红了。
王芳急忙说:“叔叔你放心了,我们保证多给他写信,我反正离家也近,每个月都可以回家的,我还可以看看他作业的。”
二
四个人将行李放好后,姚建国将他们送下车,张宜兴伸出双手说:“建国,拥抱一下。”
姚建国有点难为情:“哈哈,从来没有拥抱过,我们用不着吧。”他看张宜兴一直张开这双臂,腼腆地迎了上去。第一次的拥抱使他非常激动,他忍不住拍着张宜兴的背,松开后他又拥抱了江涛,对他说:“记住诺言啊,去复读,明年这个时候我们送你上大学。”
抱到王芳时,她哭了:“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本来嬉笑的他立刻眼红了:“不是的,我真的喜欢大海。”
列车员开始吹哨,他踏上车门第一个台阶突然回头,一把搂住了三个人,直到列车员将他拉开。
火车缓缓启动了,他伸出车窗,不住向月台上手拉手跑着的三个人挥手,看着流泪的王芳,他高喊:“勿相忘!”
下面跟着喊:“勿相忘!”
声音融进了列车的车轮里,陪伴着他走向远方。
南京到大连没有直达的火车,最好的中转站是沈阳。三十个小时后终于到了沈阳,已经晚上八点多,姚建国挑着行李来找售票大厅的签转窗口,门口的小男孩拦住了他,伸着饭盆跟他要钱,他从口袋里掏了一角钱,才走两步,衣襟被人拉住了,又一个小男孩拉住了他,旁边还有三四个小孩,有男有女,他只好将行李放下,每人发了一毛。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人又挡住了他,他口袋里没有一角的零钱了,中年人指着他那一张的纸币,他舍不得,中年人求他:“好心人,帮帮忙吧,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多给点买几个馒头吃吧。”他想了想一狠心将一元纸币扔到了中年人的铝饭盒里,看到后面又有乞丐围过来,他急忙挑着行李就跑。
售票员告诉他有座位的票要到明天下午了,最快两小时后有一班过路车,到大连凌晨四点左右,但没有座位,他想了一下,决定就签这趟车。
出了售票大厅,一个抓了一把眼镜的贩子朝他撞过来,他没来得及避让,贩子的眼镜掉在地上,贩子抓住他:“把我眼镜撞碎了了,赔我,一百块。”
“明明是你走路不小心撞我的,凭什么我赔你?”
贩子将他的行李拉下,他差点摔跤,他将行李放下,拿着扁担问:“你想干吗?”
“你这小样还挺狠啊,你赔不赔,不赔我削你。”
“你讲不讲理啊,门口这么空,你非的朝我撞。”他看到坐轮椅的中年乞丐就在边上,就指着他说:“师傅你就在旁边的,你看到的,你作证,是不是他故意撞我的?”
乞丐急忙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然后自己摇着轮椅跑了。
姚建国气死了,很委屈地喊:“你明明看见的,你明明看见的。”
贩子人抓住他衣领,狰狞地说:“谁给你作证?你喊呀,快掏钱,一百块,一分也不能少。”
售票大厅走出一对同样带一堆行李的父子,年轻人的年纪和姚建国差不多大,看上去也像个学生。父亲走过来拉开贩子的手,呵斥道:“你想干吗,讹人啊?”
贩子看着魁梧的父子有点怵:“你想干吗?信不信我马上找一群人来揍你?”
“你这个泼皮,老子在这里当过四年的兵,还怕你这样的泼皮,快去叫人,叫不来老子先揍你。一分钱都没有,快滚。”
贩子看威胁无效,只好骂骂咧咧地跑了。
姚建国急忙对中年人表示感谢:“叔叔,谢谢你。刚才真的是他故意撞我的。”
中年人说:“我知道,他这种人就是乘晚上人少,专门在这里讹人的。你是义县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中年人指着他的蛇皮袋用义县说说:“这写着呢,你也是来沈阳上学?”
他很激动,也用义县话说:“不是,我去大连电子科技学院上学,刚才来签票的,叔叔你们也是义县人啊。”
“对,这是我儿子苏明,来沈阳海关专科学校上学,来过来认识一下。”
苏明父子是西阳乡的,就在紫霞山乡隔壁,两人急忙交换学校与专业。
苏明父亲说:“也是蛮有缘的,在家相差不过十里路,倒要在三千里路外认识。大连离沈阳也不远,你们可以多走动。对了,小姚,你家几队的?父亲叫什么?我回去后可以带个口信给他,说你安全到达。你父母也真是放心,舍得你一个人跑这么远。”
“叔叔,我一个人没关系的,一会车上睡一觉,天亮就到大连了,通知书上说火车站广场上有学校的车接的。”
“叔叔,那个乞丐明明看见是贩子故意撞我的,他为什么不作证呀?”
“他们都在这篇混饭吃的,肯定不会作证的。这个你慢慢就会懂的”
“我刚才还给他一块钱的。”
“这细佬,你怎么给他这么多?他说一天没吃饭你就信啊?全骗人的,下次别给了。好了我们去找旅馆了,你也进站吧,注意安全啊。”
站了五个多小时,大连出站时才四点,姚建国挑着行李在广场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大连电子科技学院的车,想想应该是太早,候车室没票也进不去,他找个台阶坐下,扁担横在胸前,伸出双脚将行李箱与大包压着,军挎移到背后,靠着被褥,觉得脚涨的酸,解开了新皮鞋。被褥是新做的,靠着比家里的床还舒服,。迷糊间看到母亲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从灶膛间出来,母亲说:“建国,坐了两天的火车吃力了吧,快吃碗馄饨,全肉馅的。”他乏力全消,馄饨多的他怎么也吃不完,好像那个碗是聚宝盆。他看到程志清在翻他的书包,里面有他刚在照相馆上做好的枫叶书签,那是要送给周冰的,他急忙放下碗去抓书包。
抓他书包的是个陌生人,他呵斥:“你干嘛?”
小偷起身就跑,他抓着扁担就追,眼看就要追上了,小偷朝他扔过来两件东西,一件打在他胸上,是他的新皮鞋,等他捡回皮鞋,小偷没影了,摸了一下军挎,厚厚的信封还在,顾不得脚板疼,急忙回头跑,看到三件行李都在,放心了。他将行李挑到人多的地方,怕再睡着了,绕着行李慢跑,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