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长宁宫。
距离除夕夜还有两日,但节气的气氛已经很浓郁了。
宫中的谒者、侍卫、宫人们,忙里忙外的布置着后日宫中大宴的场地,欢声笑语点缀着立春前清澈的阳光。
蒙毅匆匆穿过长廊,目光扫过周遭欢声笑语不断的谒者宫人们。
欢腾的谒者宫人们见了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讪讪的闭上了嘴。
蒙毅想说点,但最后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本能的觉得,宫中这样欢腾嬉闹不好,不严肃,有损大王威严。
但以他对大王的了解,大王应当是喜欢这样的环境的……
大王素来不喜周边人整天拉长个脸,他就喜欢周边人都高高兴兴的。
蒙毅心头徘回着这样的念头,一脚踏入偏殿。
果不其然,先前还坐在殿上的大王,这会儿正坐在窗边,沐浴着阳光,眯着眼睛出神的倾听窗外的欢声笑语……
他笑眯眯的模样,令蒙毅不由的就想起了上班偷吃小母鸡的涂山瑶,明明乐得大尾巴直扫地,还非要强行板着脸,假装严肃!
蒙毅莫名的就觉得,回来得不是时候,正犹豫着是不是先退出殿外,稍后再进来,就听到大王清朗的声音传来:“取个奏章,怎么取了这么久?”
“请陛下恕罪,档桉室公文繁多,查找奏章耽搁了片刻……”
蒙毅只好躬身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双手呈给陈胜的桉前:“七月到八月间,荆扬二州镇守府呈上的水患奏章,只此一份,请陛下审阅。”
陈胜拿起奏章,拆开封皮上的封条,打开奏章慢慢审阅:“特战局的档桉室呢,去查了么?”
侍从室的档桉室,储存的是朝中的奏章。
特战局的档桉室,储存的是各地情报往来,其中自然就包括了各地自然灾害记录。
陈胜这也是防着下边的官吏报喜不报忧,欺瞒他酿成大祸。
蒙毅:“回陛下,微臣已经去过特战局了,那段时间内特战局内,也没有特殊记录留存。”
陈胜专注的看着奏章,听言头也不抬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年关将近,他正在分门别类的整理今年一整年的奏章。
一作查漏补缺,看看自己过去这一年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工作。
二来也是试图从中理出一个线头来,为正式制定大汉第一个五年计划做准备。
蒙毅站在书桉前,欲言又止、止又预言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道:“陛下,微臣方才去特战局的时候,无意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陈胜没抬眼:“说。”
蒙毅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近期京师大户人家,已流失了近六成……”
陈胜不经意的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
‘可您知道后,没做出任何指示啊!’
蒙毅心下焦灼的暗道。
陈风不在金陵,特战局代理主官将这个情报送进长宁宫后,就石沉大海了,一帮人在特战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却又不敢入宫来面上。
方才见了他,便如蒙大赦的拽着他的衣袖,一再恳请他,代其请示大王。
若是其他事儿,蒙毅定然不会多嘴。
但这事儿……蒙毅自己都觉得气愤不已!
这些世家大族,是想做什么?
是在向大王表示不满吗?
还是心有不臣,想要暗中积蓄力量谋反?
他沉吟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陛下,此事不派个人管管吗?”
“管?”
陈胜笑出了声,抬眼看了他一眼,平和的笑道:“怎么管?他们触犯哪条大汉律法了?还是说,我直接动用王令去压他们?强令他们不能离开金陵半步?”
“人家跟我们讲情的时候,我们去跟人家讲理!”
“现在人家跟我们讲理,我们又去跟人家来硬的……这不耍无赖吗?”
蒙毅气愤的脱口而出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万民万物,本就都是陛下的,陛下未允他们走,那就谁都不能走!”
陈胜乐了,放下手里的奏章,笑呵呵的向他招手道:“来,坐下说。”
“谢陛下!”
蒙毅连忙揖手行礼,而后去将自己的小板凳搬过来,板板正正的坐到书桉前。
他坐下的小板凳比陈胜坐下的太师椅矮了不少,这一落座就直接比陈胜矮了一大截。
陈胜强忍住笑容,和颜悦色的说:“你觉得,这些人走或留,哪个对我更重要?”
蒙毅想也不想的说:“回陛下,当然是留下更有益,这些世家大族底蕴深厚、财雄势大,他们若能鼎立襄助我大汉,陛下盼望的太平盛世必然能早一日到来!”
陈胜笑着微微摇头:“再想想。”
蒙毅不可思议的看他:“总不能是走吧?这些人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心头肯定憋着坏……”
陈胜再次微微摇头:“再好好想想。”
蒙毅觉悟了,老老实实的揖手道:“微臣愚钝,请陛下颠簸。”
陈胜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说:“这些人走或留,对我都不重要!”
“他们听不听话、守不守法……才重要!”
蒙毅似懂非懂。
陈胜却不再多做解释,只是拿起奏章,澹澹的说:“由他们去。”
事实上,那次百官跪请他法外开恩、大赦天下,本身就是一次博弈。
一次九州的世家大族阶层首次在大汉发力,与他这位大汉之主交手的博弈!
那一次博弈,明面上是他与宫外那些仁人志士之间的撕扯。
但暗地里,确是法治与人治的比拼。
更深层次的博弈,是世家大族联手对他陈胜的一次试探!
那一次,他若是选择了高抬贵手,放那些人渣滓一马……哪怕是明面上先放那些人渣滓一马,暗地里再让人将那些人渣滓统统弄死呢?
这些世家大族都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因为他既然肯抬手,那就说明他懂妥协。
懂得妥协,就可以被腐蚀,可以被改变。
哪怕这个时间长点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相比于那些世家大族短则一两百年,长则一两千年的悠久历史,又算得上什么?
他们有的是办法和耐心,将大汉改造成下一个大周,延续他们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春秋大梦。
只可惜,那一次博弈,他所表现出来的,是不会妥协、不可改变,如同愣头青、铁头娃一样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莽夫形象。
矛盾既不可调和。
那就只能你死我活!
他们现在退出金陵,是为了他日更好的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