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也一瞬间就直了,连手里的铲子都抡了。
周遭直勾勾盯着大锅的人群,注意到大师傅不煮饭了,才疑惑的抬起目光,望向大师傅,再随着大师傅的目光看向陈胜。
“咕冬。”
此起彼伏的吞咽声,瞬间化零为整。
空气凝滞了好几息后,围在大锅周围的拥挤人群一下子散开,所有人面向陈胜双膝一曲,跪了下去:“草民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瞬间,大屋里的所有百姓就齐刷刷全部跪倒在地,面向陈胜叩首。
陈胜接过妇人家扔下的大铲子,继续翻动锅里的食物,头也不回的说道:“都起来、别跪我,我们三十多万红衣军子弟兵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大家伙儿往后都能站直了做人,你们跪我,不是敬我、乃是害我!”
跪地叩首百姓们听言,激动的面面相觑,很快就三三两两的站了起来。
汉廷废除跪拜礼,只行揖礼,他们乃是陈县百姓,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乍一见到陈胜,还隔得这么近,本能占据了上风而已……
“给我个碗。”
陈胜一边翻动锅里的食物,一边摊出一只手来。
屋内的百姓们闻言,齐齐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吃饭的家伙,一瞬间,大部分百姓就自己将自己吃饭的家伙给淘汰了……缺了口的碗,洗得再干净,那都是脏了大王的手!
在一阵鸡飞狗跳一般的混乱之后,一只完完整整、簇新簇新,用清水仔仔细细清洗了好几遍的土陶碗,送到了陈胜的手掌中。
不用怀疑,这只陶碗一定是这间大屋里最好的碗了。
陈胜接过碗,从锅里舀出鸡蛋那么大小的一坨,端起来吹了吹。
屋内的所有人见状都大惊失色。
“大王不要啊!”
“大王贵体,此等腌臜吃食岂能入大王之口。”
“草民知罪,大王饶命……”
陈胜仰头抿了一口,褐色的膏状食物一入口,一股难吃到极点的古怪味道就在他口腔里炸开了。
那种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剥带壳的干花生吃,一不小心吃到了一颗被虫蛀了的发霉花生,又苦又涩,霉味儿直冲天灵盖儿还一口的渣滓!
他强忍着这股古怪的味道,想将口里这一口不知道能不能叫做食物的食物咽下去,却没忍住呕了一口,险些将肚子里的食物都给吐出来……
他只得将双眼勐地一闭,像小孩儿喝中药一样,强行将碗里剩余的食物一次性全倒进了嘴里,抻着脖子囫囵的一口咽了下去,脸都涨得通红了!
这时,他才想到了汉王宫大宴上,那些汉王宫膳夫们精心烹制,自己却吃得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的菜肴。
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口号喊得震天响,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何不食肉糜”之辈罢了!
好几息后,陈胜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轻轻将土陶碗搁在灶台上,强笑道:“的确不怎么好吃。”
大屋内渐渐平息下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百姓们听言,想笑,但却又笑不出来,好些人的眼睛里还莫名的浮起了一些亮晶晶的雾气。
他们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苦。
却为陈胜来过和他们一样的日子而感到苦。
“舍长是谁?”
陈胜又连呼了几口气,似是想用呼吸的方式,将口里弥漫的苦味儿、涩味儿和霉味儿散出去。
然而这三种味道却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的盘踞在他的嘴里。
一名头发花白,灰扑扑的袍子上打着补丁,单从外貌上看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的老者,句偻着身子快步走到陈胜面前,一揖到底:“小老儿彭仲,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为的舍长,是和班干部一个性质、由所在大屋百姓集体推选出来,负责和王廷对接的临时干部,算不上王廷的官吏,也没有俸禄,平日里就负责接收、清点王廷送来的各项物资,以及协助王廷的官吏管理所在火炕大屋。
例如安排人轮流守夜,定时开门窗换风,避免因为人太多,屋内氧气消耗过快,引发大事故。
再比如,监督居住在大屋内的百姓,定期前往王廷开办的公共澡堂洗澡,避免因为个人卫生问题引发传染病……
总之就是一个权力不大,但作用很大的临时干部。
陈胜双手将其扶起来,温和的笑道:“老人家,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您,您如实做作答。”
花发老者毫不犹豫的揖手道:“大王请问,小老儿一定知道啥就说啥。”
陈胜点了点头,指着锅里还在咕都的食物问道:“我记得,入冬后陈县所有百姓每日分配粮食四两,虽说这四两肯定不够吃,但也用不着吃这个吧?而且今天是正月初一,我记得我有嘱咐过王廷中的官吏,今日每人多分配一两粮食……何至于此?”
这就是为什么先前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李斯的削减各郡粮食配给的原因。
花发老者面色入常的坦然回道:“回大王,王廷内配给的粮食确是每人四粮,只是咱这儿半大小崽子有些多,他们正是能吃的年纪又最经不住饿,小老儿也是实在没法子,才以草木灰入锅,挤出粮食给这些小崽子留着,今日过节气的粮食,张大人也足量发到小老儿手里,是小老儿让大家伙儿存点粮食,才没拿出来煮食的……小老儿知罪,请大王治罪!”
陈胜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将目光望向一旁发呆的百姓们。
察觉到陈胜的目光,当即就有人回道:“大王,彭二伯说得不假,王廷的粮食都发到咱手里了,是咱自己为了给崽子们多留一口吃的,才拿草木灰入锅的,草木灰大人吃的,小崽子可万万不敢吃的!”
“是啊大王,以前收成好的时候,都是一碗麦麸半碗粟米,这都是啥年景了啊,哪还能顿顿糟蹋粟米饭?那日子岂不比丰年还作孽?”
“大王,彭二伯没有瞎说,存粮这个事儿是大家伙儿一起决定的,存下的粮食咱们是想着送到咱红衣军去的,咱们这些吃干饭的,天天有粟米饭吃、有火炕睡,咱们红衣军的子弟兵们,可还在外边顶着风雪杀敌呢……”
“大王,马上就开春啦,开了春就能种地了,好日子眼瞅着就快来咧。”
陈胜看着他们或坚定、或自豪、或憧憬的面庞,心头也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都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
但历史何曾属于过人民?
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喜怒哀乐,落不到青史。
亦或者数十万、数百万人的性命,才能在史书之中换取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个字。
就好像,他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是虚假的。
但陈胜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的鲜活!
庶民的喜怒哀乐……也是喜怒哀乐!
他没有再问。
因为那些问题已经无足轻重。
“王廷分配给大家伙儿的粮食,大家伙儿就放心吃!”
陈胜双眼亮晶晶的笑道:“我不会饿着我们红衣军的弟兄们!”
“来人,传我命令,往县内所有各火炕大屋一处送二十斤粟米过去。”
“来人,将这些‘食物’,分发给我们王廷的大人们都尝尝……都好好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