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将章琼抱了起来,朝着窗口走去。
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依在床边,双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黑暗里隐秘的动静。
“太子殿下,你也不要怪我。实在是如今朝廷的鹰犬鼻子还是太灵敏。我们那位好皇帝想要杀你想得要发疯,若没有人帮忙分担一下注意力,就算我们两人今日能平安出了城,背后还要缀着一连串尾巴。”
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怀中少年那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的身体,红牡丹低下头,难得有耐心地同章琼解释了一下。
“唔唔唔……唔唔……”
被点了哑穴的太子殿下冒出了一连串呜咽,脸颊通红,气愤异常。
红牡丹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
“殿下乃是千金之躯,为了能够保护殿下的安全,即便是那人就这样香消玉损,其实也算是个荣幸呢。”
红牡丹又道。
已经有人在她的注视下摸入了天仙阁。
再然后没有多久,红牡丹听到楼内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嘈杂声。
“太子殿下,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就不要再担心那种平头老百姓啦!”
红牡丹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甚至有些愉快。她抱紧了章琼,纵身一跃,在那背景音中隐入了黑暗。
******
那些人敲响乔暮云房门时,林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提高警惕。
他正在沐浴。
林茂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舒服的沐浴是什么时候了。乔暮云异常慷慨地将自己的浴室提供给了林茂。风餐露宿这么久,那样舒适的浴盆,久违的澡豆和皂角对于林茂来说确实十分有吸引力。
光是看到那桧木制成的,几乎可以容纳下五六人共浴的浴桶,还有里头那泛着微微乳白色,据说是添加了无数养精助兴的药材的药汤,林茂不由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痒。
林茂自有记忆以来,其实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当年常青常师兄养他所费的精力,并不比皇家养个公主来的少。
所以这些时日,林茂与常小青还有章琼坐着那臭气冲天的驴车,满头尘土慌张赶路,林茂虽然说也可以忍受,却也实在觉得有些痛苦。
所以他几乎没有多挣扎,便欣然脱衣打算沐浴。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这样巨大的浴桶,他应该与常小青一同使用才是。却没想到那一句邀请的话还没有说完,常小青整个人就像是蚂蚱一样原地跳了跳,接着便不断摆手,坚决拒绝了。
那乔暮云看着师徒两人之间互相拉扯,便靠在一旁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
好不容易,才看着林茂与常小青两人消停下来。
而当林茂沐浴的时候,乔暮云和常小青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几乎是同时守在了屏风之外,听着屏风内淅淅沥沥的水声,闻着逐渐蔓延开来的淡淡香气与水汽,互相用发红的眼睛监视着彼此。
真是两个怪人——
林茂不由想道。
他确实是不曾察觉那两人的古怪,更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一刻的一举一动给了那两人怎么样的痛苦与煎熬。
不过是一道薄薄的屏风,那屏风却又是半透明的。
林茂解开衣襟时,布料顺着手臂缓缓滑落的声音异常清晰,而映在屏风上的光影,更是在绰绰约约中透出一番别的意味。
“哗啦啦——”
脱下衣物之后,是一阵轻微的水花声。
“唔……”
再然后,是林茂身体浸在热水之中,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一声轻微的低吟。
常小青的身体震了震。
让他感到无比愤怒的是,几乎是在同时,他察觉到了乔暮云的异样——这个男人的面色似乎变得比之前还要更红一些。
淡淡的桂花香散发出来。
那是澡豆的气息。
常小青死死盯着身旁的乔暮云,而乔暮云也死死地盯着常小青。
有这两尊近乎门神一般的青年守在外头,林茂一时之间失去了警惕性,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砰砰砰——”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砰砰砰——”
“就连极乐宫的人来找人也是要送帖子的——”
“砰砰砰——”
“你们这是无法无天,你们,你们……”
然后下一秒,巨大的,好像连门板都要敲掉的轰鸣伴随着管事惊慌的叫嚷声同时冲进了乔暮云的房间。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快。
两道灰影直接越过屏风,冲向了林茂。
常小青跃入巨大的浴盆之中,悄无声息沉入水底。
乔暮云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貌似无意地挡在了浴盆之前。
水花四溅,然而在细微的水声尚未落下之前,乔暮云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有人冲了进来。
“是谁?!”
乔暮云发出了一声怒喝——这一声怒吼倒是全然不需要做戏,林茂抬头看了一眼乔暮云,发现他眼有寒光,杀气四溢。
片刻的沉默之后,先前就已经可怜兮兮的管事发出了近乎呻吟一般声音。
“乔,乔大少爷……是……是官府的人……”
“他们说……说什么我们这里窝藏了逃犯……”
……
乔暮云发出了一声冷笑,赤裸着胸膛走到了屏风外面。
在他的房门之前站着数位彪悍的中年男子,身上倒确实是穿着衙役的官服,然而看脸的话,便能轻而易举辨别出这群人绝非官府中人。
他们的态度太嚣张,眼神也太过于凶恶。
乔暮云眼光一扫,瞥见所有人衣领边缘泄露出来的一小抹红色刺青,脸上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冲,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已觉得不妙。
“哟……这件事情倒是真的挺新鲜。我乔家什么时候竟然变成这样的三流人家,来了一拨人搜楼之后又是一波,到让人连沐浴都不行了。”
不等来人说话,乔暮云率先开口抢白道。
来人并不好对付。
这是一个唤作西沙帮的帮派——要说起来,可能只能说是一群地痞流氓,帮派中有武艺的人少,抓裆打架的倒是挺多。往前数十年,这群玩意便是连靠近了乔暮云的资格都没有。
只可惜西沙帮的帮主却有个极好的姐姐。
那位姐姐嫁入了县令的府内,不仅在内宅作威作福,更是将手放到了外间事物上来。
没有多久,这县令府里原先的仆妇用人,都已经换成了时西沙帮的人。更可怕的时,等到那老百姓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衙门中的仆役也全部换成了原先的那帮地痞流氓。
而这群人因为身上披上了官皮,已经不是持正府管辖之内,行事自然是比普通的江湖门派方便许多。
一来二去,便有那下三滥的五流门派想出了个办法——一旦遇到某些棘手的事情时,便出钱使唤西沙帮的众人进行处理。
这时候乔暮云所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
“哟,你们乔家人多势众,财大气粗,所以便是官府办案,都办不得你家了?”
说话之人自然就是这西沙帮的领头之人,光溜溜的一张脸上随意放着一些五官,看着真是丑得让人心生不忍,可是说起话来,却只让人想要伸手扇那人几巴掌才好。
不等乔暮云反击,那西沙帮小头目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画得奇奇怪怪的通缉令(想来也是随意扯下来权当凑数),在乔暮云面前晃了晃,紧接着就想要抬腿往房内走。
“那啥,乔公子你家可是识相的人,这有个江洋大盗潜到了你家这天仙阁,我们兄弟也是怜惜楼里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心里担忧,才这样急吼吼地过来……怎么,这倒是冒犯到主人家你了?”
一边走,那小头目便连珠炮一般叽叽歪歪个不停。
乔暮云深知,那所谓的江洋大盗的通缉令不过是个幌子——这群人之所以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要借着搜捕江洋大盗的事情来找人。
“慢着——”
一想到屏风之后还有林茂,乔暮云猛然抬手,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上了真气。‘
那西沙帮小头目身无武功,猝不及防便被乔暮云手上功夫逼得到退了好几步,顿时脸上表情就变得狰狞了起来。
“怎么?你家里这还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等等,你那屏风后面是还有人对不对——该不会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吧!”
西沙帮的小头目一双眼睛就像是忽然见了猪油渣的小老鼠一般,叽里咕噜来回转动,看上去十分猥琐。
“说罢,乔大少爷,你这屏风后面,究竟藏了个什么人?!”
“闭嘴!我的屏风后面……”
乔暮云喝到。可是还没有说完,他听得屏风另一边,传来了一阵颇为响亮的水花声。
“少爷……”
一声沙哑暧昧的低吟从屏风后传来。
“我可是给你添麻烦了?”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来的瞬间,西沙帮的所有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那声音可还……还真是好听。
明明是那样沙哑的声音,可是就连那沙哑的尾音,都带着一股奇异的酥麻感。
尤其是那一声“少爷”,真是听得人骨头都要软掉了。
那声音其实听不太出男女,但却十分容易让人遐想——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那说话之人连声音都哑了。
那人嗓子完好的时候,是不是依旧像是现在这样甜美婉转呢?
乔暮云恍惚了一瞬,随即又往屏风那处靠了靠。
“我与我楼里的姑娘这会儿正在玩着呢,你们这帮人他妈的就要闯进来。怎么,这是觉得我乔家是做生意的,好欺负了?”
乔暮云死死盯着那西沙帮的家伙,用杀人一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敢问……这是楼里的……哪一位姑娘?”
没想到顿了片刻后,西沙帮的小头目竟然期期艾艾,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乔暮云的脸瞬间就黑了。
接下来又是一顿胡搅蛮缠,乔暮云总算是将那群瘟神送走。
而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之后。
“哗啦——”
一个人头猛然从水面下冒出来,漆黑的眼瞳掩盖在白发之后,正好对上林茂的视线。
林茂的脸是通红的。
其实他刚才是不应该说话的……但是,隐藏在水面下的常小青,却实在让他难耐。
想起刚才那个意外,林茂简直不知道对常小青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抱歉……”
常小青的脸似乎也有些发红。
就在刚才他藏身于水面之下,大概是因为憋气太久而控制不住自身肌肉稳定,常小青飘飘荡荡的,嘴唇却十分不凑巧地碰到了不应该碰到的东西……
而在常小青与林茂尴尬对视的同时,缓步走出天仙阁的西沙帮众人,也依然在谈论着那屏风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人。
“唉,不愧是乔家人玩的丫头,那声音真是……啧啧啧……”
“你都知道是乔家了,还在这里说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难不成连说都不能说了?那小婊子就算是真的尤物,也不过是天仙阁里的人,指不定那天就到了楼里头挂了牌,到时候我们兄弟们一起买她一夜,然后……”
“啊哈哈哈哈,好,这个注意好……”
那几个大汉互相推推搡搡地走在路上,却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的阴影中,有一根细长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
那是一条蛇。
一条毒蛇。
而那条蛇一直在看着那群男人。
千里之外的京城,在这一夜下了一场雨。
相爷府中那间没有排版的书房里,龚宁紫桌前的烛台弹出一星火花。
烛光晃了晃。
光影摇动。
消瘦的男人手腕顿了顿,然后抬起头望向了桌前看似普通的浓黑影子。
“见过府主。”
一声粗糙而古怪的声音从影子的缝隙中挤出来。
又过了片刻,才看见那影子窸窸窣窣动了动。
那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全身漆黑的男人。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鬼魅话本的感觉,京城里那些胆小的贵族少女面对此情此景,怕是也要吓得哭出来。
然而龚宁紫脸色不变,神情如常。
“是红牡丹的消息?“
龚宁紫从那人手中接过一根竹管慢慢拧开,将其中那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来。
“唔,殿下找到了……”
看到那绢纸上的字迹,龚宁紫脸上的神色微松。
红牡丹将自己如何搜寻到章琼的过程全部写在了秘信纸上,理所当然的,她没有遗漏与章琼同行了那么多天的另外两人。
“……遇到一绝色少年与忘忧谷常小青同行?”
不过等看到这一句时,龚宁紫的表情又重新绷紧了。
绝色……
当看到绝色少年与忘忧谷联系在一起,龚宁紫不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人。
那个几乎可以让日月失色的少年。
那个如今连尸骸都被人夺去的……
“咳咳咳咳……”
心神激荡之下,龚宁紫剧烈的咳嗽着,红牡丹的信纸在他的手中被揉成了一团。
“南疆那边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吗?!”
龚宁紫抬起头,死死盯住了墙边那沉默不语的怪人。
“请府主恕罪,只是……”
“我不需要‘只是’,我需要你们告诉我,我家猫儿如今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烛光颤动了起来。
在龚宁紫沙哑的呼喊中,这弥漫着浓烈药味与血腥味的房间里凭空腾起了一股细微的气劲。
那气劲柔弱得就像是不小心溜入房内的夜风,便是连烛光也不过是微微抖动。
然而那怪人在感知到那气劲的瞬间,掩盖在面具之下的脸色顿时一变。说时迟,那时快,那怪人几乎是在烛光颤动,气劲微微滑过空气的同时便直直地往后退去。
他的身法便如同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鬼魅,像是一抹滑溜溜的影子,或者是话本里写的山妖鬼魅。
武功但凡稍弱一点的人,恐怕都很难看出来他究竟是如何动的,就好像一刹那前他还在立于墙边,一刹那之后,他便已经凭空出现在了龚宁紫书房外那萧条零落的花园里。
“沙沙……”
京城的雨一如既往地打在屋檐与地面之上,发出了延绵的,有规律的雨声。
在雨声中,交缠着龚宁紫剧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听起来是那样惊心动魄,像是属于一个下一刻就要死掉的重病之人。
怪人站在花园里,他依旧沉默。
雨滴浸透了他的夜行衣。
片刻之后,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才从他的衣角中渗透出来。
也是有这一夜滴滴答答连绵的雨声,才掩去了那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府主您……”
感受着自己身体上传来的疼痛,怪人沉吟片刻,再开口时,那古怪的嗓音里难得染上了些许属于凡人的情绪。
那是担忧。
他乃是龚宁紫极为看重的手下之一,这般久的相处之下,自然知道,那气劲乃是因为龚宁紫身染重病,气海不稳,才让那隐于丹田之类的暴虐内息外泄而出。
而只是这样一抹淡淡的内息,便已经足够让杀手榜前十的他身受重伤了。
龚宁紫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可就是这样的龚宁紫,却因为一个已死之人伤心动情至此……
怪人冷清冷意多年,如今也不由暗暗叹息。
终于,他在雨夜中轻声道:“……属下并无证据,但是属下却总觉得林茂林老谷主尸身被夺之事,恐怕与宫中有关。”
书房内,龚宁紫剧烈的咳嗽声倏然停止。
“宫中?”
他颤抖着从袖中抽出手帕,将唇边溢出的红黑血迹擦去。
“这便是你不想禀告于我的原因?”
龚宁紫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园外那怪人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了泥泞之中。
他没有辩解,更没有反驳。
龚宁紫的目光落在了窗口。
书房里的烛光晃动得更加厉害了,烛心的火光倒映在龚宁紫愈发明亮的眼眸之中,便像是那对漆黑而残酷的双眸中溅上了猩红的血。
“呵……果然是病的久了,脑子竟然糊涂了。”龚宁紫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道,“我竟然忘了宫中那恶心的老家伙……南疆的事情做得那般漂亮,能够让府里的人这般束手束脚,怕也只有宫中的那一位插手的缘故了。”
越是说话,他的神情就越是冷漠。
书房外的花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怪人先前留下来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隐如泥水之中。
没有人会想要跟这样子的龚宁紫靠的太近的。
因为也没有人想要真正地领会龚宁紫的暴怒。
“砰——”
陀罗精舍之中,有人打碎了一只陶鼎。